“是的，因为这样更接近死亡。”
“死亡？”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死，说真的，我希望我从来就没有降生在这个世上。”
“……殿下，你应该出来多晒晒太阳。”
“不，蒂莉娅姐姐，我已经在太阳底下晒得够久了。”
“……”
为什么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就会说出这样极端的话？
而且那些死不死的话，很像是《雷雨》里的周萍。可是在太阳底下晒得够久的那句话，又实实在在是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
你们这些人，就非要在我面前复刻经典话剧是吗？
作为一个戏剧爱好者我当然应该狂喜，可是我又很不安，因为《哈姆雷特》是悲剧，《雷雨》更是悲剧。
“你怎样看待这个世界？蒂莉娅姐姐，是觉得它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喜爱阳光而不喜欢黑暗？”
“呃……我想，世界有时候是美好的，有时候是黑暗的。”
撒谎。
世界既不存在美好，也不存在黑暗，完全是虚无，是一片死寂。但是世界看起来如此的丰富多彩——这是欺骗，是的，这是欺骗。所有看起来活动着的事物都是虚无的欺骗，为了让人们更加陷入虚无，这种欺骗是必要的。世界本身，就是虚无的一个巨大的谎言。
但我怎么能把这种观点教给一个孩子？
哈姆雷特不自杀，那是因为宗教上有着不允许自杀的戒律，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但是这里没有。
彼得王子已经打算与死亡为伍了，若是再让他沾染上虚无，那么也许明天我就会看到他的尸体——那尸体可能还会露出迷人的微笑，被虚无召唤而放弃了一切，也因此超越了一切的微笑。
听到我的回答，彼得王子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个世界存在底色，就是黑色。无论粉饰得多么洁白的房子，无论多么光明的亮光照在它们身上，投下的都是黑色的影子。但是人们却视而不见。他们好像很蠢。”
“认为他人愚蠢是不对的，殿下。”
“是吗？这样吗？竟然是这样吗？连你也要教育我？”彼得王子忽然冷冷一哼，“我以为你是姑姑的秘书，一定会多少学会她的一些好的品质。但是我错了，你和父亲一样，和他找来的那些所有的人一样，只知道教育我，跟我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看起来关心我，但其实，心里面根本就没有我！他的心里只有……伊莲娜姑姑……”
“而我，不就是伊莲娜么～”
彼得王子的语气忽然变了。
语调婉转，还没有变声的男孩子的声音，稍稍一扬，就带有了可爱女孩子的俏皮。
彼得王子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忽然那忧郁的表情就变成了小女孩一般甜蜜的微笑。
“嘻嘻，你是姐姐的秘书呀。”
彼得王子像个小女孩一般，活泼地从树上蹦了下来。他两手背在背后，快速地向我走近，围着我转了三圈，好像很认可我的样子，点了点头。
“蒂莉娅姐姐……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呢～”
人、人格分裂？
哈？
放在小说里，这种设定是非常有趣的。
但是放在现实中，一个人就是想要人格分裂，都是很难的。
得经历了多大的刺激人格才会发生解离，才会形成两个完全独立的意识啊。
他才九岁啊。
九岁，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一个人仅仅来到这个世界上九年就被逼成了这个样子？
“看你的样子，好像很惊讶啊。没什么好惊讶的嘛，我死了以后，就来到了嫂子的肚子里，然后她把我生下来了呀，时间上不是刚刚好吗？我一死，小彼得就出生了哦。”
对，伊琳娜死后，彼得才受了刺激离家出走，然后回来的时候就带回来了已经怀有身孕的现在的王后。
难道不是人格分裂，是真的转生？
我不知道，毕竟这里是异世界，说不定她真的是伊莲娜公主？
“你……你真的是伊莲娜公主？”
“嗯哼～”
我得出个问题考考他。
得是伊莲娜公主才知道的问题。
有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杀死你的亲生母亲？”
“我……我……”彼得王子忽然抱紧了自己的头，“我！！！”
他流下泪来。
“我如果真的是伊莲娜姑姑就好了……”
彼得王子一下又恢复了他之前的状态。
“蒂莉娅姐姐，你说，我到底为什么是我呢？我为什么是我自己？是谁把我变成我的？我到底为什么要作为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
这样的问题真是奇怪。
他不是问“我是谁”，而是问“我到底为什么作为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前者只是对一个“我”产生了质疑，而后者，在质疑之前，他已经把我分成了两个，一个表面的“我”，一个作为“我”的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的精神状态到底如何？
看来他的确是人格分裂了，而不是真的被伊莲娜公主转生。
他每次都是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就立刻转换了人格，进行逃避。
而逃避过后，却甩给了我这么困难的问题。
也许我可以为了安慰他胡乱做一个回答，但我不能接受。为了安慰人而做出的妥协性的回答，往往就是悲剧的导火索——起码在戏剧中是这样，无数戏剧都是以这样的套路制造矛盾。也许现实中直来直去的危害更大，但是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实在讨厌无谓的迂曲。
所以我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以所谓的替对方考虑来回答，我从来只回答我认为对的答案。
“我觉得，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你’，你本来就没有作为任何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的出生并没有意义，而且，你也不可能创造出意义，但是你就是这样出现在世界上，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的所作所为都在他人的眼里形成了一个‘你’，但是‘你’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既然‘你’根本就不存在，你又为什么要烦恼你作为了‘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
“……”彼得王子沉默了良久，“我，是不存在的吗？”
“是的。”我不知道我的话在一个孩子的心里被理解成了什么。
他又捧起了自己的脸：“嘻嘻，原来我是不存在的呀。”
“是的。”
“原来如此，谢谢你蒂莉娅姐姐，我理解了。”
他笑着拉起了我的手，我发现我分不清他的笑到底是小男孩纯真的微笑还是小女孩天真而又有些叫人害怕的微笑。我不明白他理解了什么。
“对了，你刚刚说父皇找我是吗？”彼得王子说。
“嗯。”
“那我们走吧。”
于是彼得王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一起离开了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