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夕阳雾痕”这辆列车,只有她一个乘客。

纪然攥紧了拳,小心翼翼地坐在其中一个座位上。“你是哪里人?”

“跟你一样,听说话不就是本地人嘛。”汤念说。

“可是,我从没听说过世界上,乃至都市传说故事里,有‘天空列车驾驶员’这个职业。”

“我们可都是低头默默干大事的人哟!没听说过,不就证明我这份职业很厉害吗?”

“这都是什么歪理啊……”纪然被他这话逗笑了。

列车仍在平缓运行,不知为何,纪然总觉得身心都宁静了,这几星期来,还从未有现在这样如此放松过。她不禁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然而再次睁开眼时,竟已然闯入一个梦幻的世界。

汤念不见了,但车上的扶杆,座位都还在。湛蓝的天,青绿色的草地令人顿觉心旷神怡,纪然就这么坐在中央,肆意感受着风轻柔的流动。

后排的位置上,薄雾散开而来,忽地出现了一扇卧室的门。

紧接着,门被风吹开了,里面是两个小小的女孩有说有笑地,在玩娃娃。

“哈哈,你居然把我家称作是‘避难所’?真有意思,哈哈哈。”

“是呀,因为你家的氛围简直不要太理想了嘛!我是真的不喜欢我家……”

“吱——”此时,反方向的另一扇门也被推开了。

“哇,哥哥好厉害!”

“嘻嘻,等我们堆完房子,一块去外面玩沙子吧!”

纪然愣了一下,才认出那是小时候的自己,正和表哥玩用沙发垫堆房子的游戏。满是涂鸦的墙壁,与地上成堆的爆笑漫画书,一切充满了童趣。

倏然,少女闻到一股桃花的馨香。她回头一看,只见车座的后面,一棵巨大的桃树正快速地生长。

她微微怔了怔,手不由自主地去抚摸那棵桃树,眼睛一闭一睁的时间,手心里便忽然多了重量。是一个熟透的桃子。

再次眨眼,她已然回来了原本的车厢里,汤念坐在她前面,笑盈盈地看她:“你看得很入迷嘛。”

“我……”纪然还没回过神来,又再次闻到甜丝丝的气味。低头一看,她才惊讶地看到一盘桃子蛋糕正端正摆放在自己大腿上。

“饿了吧,这是乘客应有的列车餐哦~”

“蛋糕?”纪然摇头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你的吗?”

“也不是。”汤念歪了歪头:“难道只有过生日才能吃蛋糕吗?”

毕竟一个蛋糕还挺贵的啊……纪然暗暗低下了头。

好像过了很久。时间滴滴答答,在人的指缝间悄悄溜走,仿若一只不可追寻的飞鸥。

纪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夜幕已经降临,她实在太累了。

她不知列车何时到了站,只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汤念将自己的衣服盖到了她身上。

“晚安。”

汤念露出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

……

在意识到环境不太对的情况下,纪然鲤鱼打挺般立马起来,用冰凉的手一摸,身下竟然是自己熟悉的凯蒂猫床单。

没错,这是她的卧室……但是明明刚才,还在坐着列车啊?

纪然疑惑极了,决定有空再去一探究竟。

开机,启动。

“你说,傍晚的天空出现了一辆列车?”

“嗯,千真万确。”纪然飞快地打着字。

“这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吧?而且,你没有拍下来吗?”

“叮咚”,对方发送了一个搞怪的表情包。

“我当时手机不在身上……”

关闭了聊天软件后,纪然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扫向垃圾桶附近,有几张零零散散的画着涂鸦的纸片,皱巴巴地被展开,一看就是以前捏成团过的。

纪然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她知道这是谁做的。果然,就算扔进垃圾桶里还是会被翻出来,这才能满足大人的控制欲啊。

“嘶。”她蹲下身,硬是把纸片撕成了碎渣,埋进垃圾桶纸团的深处。

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还要接着反抗吗?

纪然默默闭上了眼睛。不,对于这个家里来说,孩子的“反抗”毫无意义。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任何动作,都会马上成为大人的眼中钉。

她觉得很是烦闷,又百般无聊地打开另一个通讯软件。

最上面的有两条消息赤裸裸地刺着她的眼睛。

“你别乱刷那些东西了,你又买不起。”头像是一个古早年代的人才会用的风景照,消息提醒模式则是开的免打扰。

“我再也不会帮你了……”备注是姐姐。

纪然咬了咬牙,像是做足了准备才打开与姐姐的聊天框。

医院心理科开的诊断报告已经丢了,反正没有人会相信。

想要帮助妹妹的女孩本来充满着信心要说服大人,结果换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辱骂。

于是她绝望了,那个妹妹也更绝望了。

他们说她们是“不孝子”,是“白眼狼”,是“撒谎精”,是“败家子”。

那天,纪然知道门外骂她骂得激烈,所以关紧了门,用卫生纸捏成细条塞进了耳朵,然后躺下,任由眼泪浸湿枕巾。她不会为这事大哭,此时无声的流泪才更符合她的境遇,她的选择。

要是……有办法能逃离这里,就好了。

可是没有钱的话,一个人在外面是活不下去的吧?

即使她在小的时候就被撵出过家门,在深夜里自己游荡的那些时间,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尽最大努力生存,去谁家蹭饭,最坏的结果就是去哪里乞讨。

家对于这世上很多人来说,是温暖的港湾。据说只要孩子哭泣,就会落入母亲温暖的怀抱。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以家为名义的地方,生了病难受得想哭就会得到责骂呢?

后来,纪然想通了。哈哈,傻瓜,谁家股票跌了不会骂啊?

这天夜里,纪然做了一个梦。梦境的内容,她记得很清楚。

她梦见自己中了彩票,有了一大笔钱,有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偶娃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责骂她,没有人会限制她。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偷偷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着最喜欢的名著。她有了很多要好的朋友,她们可以一起在外面大大方方地吃饭,而不用在意在超市逗留的时间太长,她们不会因不同的兴趣话题而孤立她,反而会更关心她的世界又有什么特别的美好之处。

她好羡慕那样的人生啊。

哎,听说梦境中的生活是平行世界中另一个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纪然心想,嗯,那样似乎也挺好的。现在嘛,她这边肯定要以学习为主占大头啦。

说实话,纪然并不讨厌获取知识,只是太厌恶学校。厌恶拖堂,厌恶上厕所只有三分钟时间的课间,厌恶走廊窗子上封满的铁丝,厌恶强行收取班费只为了给老师买昂贵礼物的,老师会因为礼物的价值而区别对待班级学生的教师节。

“嗨,你们听说了吗?高二有一个学生飞行的时候没乘滑翔翼……”

月假过后的开学日,就听到了这样的新闻。纪然皮笑肉不笑地闷哼一声,开始收拾起桌面杂乱的各科卷子。

“纪然,这次你考了多少名?”是井桉。

“哎呀,”面对熟人的好奇,纪然苦笑一声:“我说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我们可是朋友哎。”

朋友,朋友。

纪然手中的笔停止了打转。好像自从随着年级的增长,她身边的朋友数量正在日渐骤减。

井桉像是看出了纪然的心思,便没打算接着问下去,想着她兴许受到了鹿莞辍学的影响,说:“那我先走啦,有什么别的事的话,还可以跟我说。”

“谢谢。”纪然淡淡一笑。“英语,请加油。”

“哈,你也是,数学加油吧,争取下次的分数超过你语文作文的成绩啦。”

一如往常,放学后,纪然来到了之前的废弃楼栋。今天晚上不用上晚修,十分正好。

她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向前正准备绕过一根残缺的柱子到达最顶端——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已经先一步占据了楼顶。

小女孩注意到了纪然,向她点了点头,好像示意着要她上来。

她奇怪的红色眼瞳睁得溜圆,肩上背着一个斜挎包,里面塞满了不同颜色的纸票。

纪然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但好奇心还是促使她问了出来:你好……不好意思,你包里装的,是什么?

“车票。”小女孩果断拿出一张黄色车票,递到纪然手里:“天空列车的车票。”

“哎?”果然!线索出现了!纪然忙追问:“你就这么给我了?这票不用付钱的吗?”

“能登上天空列车的人,自然都有拿票的权利。”谜语一般的话。

“可是,哎等一下!等——喂!”

“啊!”突然,一阵旋风忽地平地刮起,迷乱了纪然的眼睛。

“这都什么跟什么……”擦净眼睛时,纪然发现又来到了“夕阳雾痕”。

“欢迎乘坐本次‘夕阳雾痕’列车!您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与我沟通!”是汤念的声音!

“汤念!”纪然“啪”甩出刚拿到的车票:“车票是怎么回事?”

“车票?车票不就是你能上车的工具吗?”

“那上一次——”

“那是‘体验乘坐’啦!就跟产品试用一样,总得让客户觉得买这东西值得,才会掏钱吧?”

“以后都要用车票上车了吗?”

“哦,我们和地面上的高铁火车不同的。比起门票,不如说更像是附加赠品。你见到汤绵了吧?对,就是那个拿着一大包车票的,她是我妹妹。”

“你妹妹?!”纪然惊呼道:“她怎么也在跟你干这个?我看她的年纪,应该还在上小学啊!”

“为了生存嘛,不磕碜。”汤念摇头笑了笑。“而且她也蛮喜欢这份工作的,就由她去吧。”

行吧……纪然深呼吸了一口气。

“那,不同颜色的车票有什么含义?”

“这个问题——”

“嗯——”纪然鼓起腮帮,盯紧了他。

“我也不知道呢!”

好好好,纪然想揍人的念头都有了。

又是过了一段拌嘴,纪然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海豚挂件,绑在了车顶上。

“你这是?”汤念不解。

“蛋糕的回礼。”纪然解释道。“我没有给男生买过礼物,所以挑了很长时间,只能说,希,希望你喜欢。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看着汤念依旧疑惑的神情,纪然觉得紧张得额头直冒汗。“放心,我,我是用我自己的零花钱买的,我发誓绝没有干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

“不是说这个。”汤念一只手摇了下海豚吊坠下的铃铛:“礼物我很喜欢,既然你执意要送我也就收下了。但是还是想跟你说清楚——”

“有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不是要你非得还回来。有人送你一枝花,是想看到你为那枝花而高兴,而不是索求你同等价值的回报。”

纪然愣了一下,微微张着嘴,眼神茫然了片刻。

另一辆承载了一群幼儿园小孩的列车,响着嗡嗡的鸣笛声疾驰而过,纪然耳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那么小的孩子,也要坐天空列车吗?”

“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苦恼吧。可能大人理解不了小孩的苦楚,小孩也体会不到大人工作的难处。”

“只是这个社会啊,好像要求的太高了,”汤念幽幽说着,“所以慢慢忘却了大多数人生来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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