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纪然揉了揉鼻子,耐不住鼻腔发痒,终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能不能别对着书本打?”新挪过来的同桌满脸嫌弃。

“哦抱歉,我不小心没控制住……”

“你控制住的时候也没见得好哪去。”

“对不起,我这就戴上口罩。”纪然妥协了。

还没到六月的天,天气就已经多变。连绵的阴雨天,乌云翻滚,气氛沉重,搞得人心里也着实压抑得难受。

为了更大效率学习,抛弃走读生上下学路上的时间,学校已经完全采用了全封闭化管理——通俗点讲,就是全员住校。

睡不够,守着严格的规定,嘴里嚼着毫无味道的饭菜,紧张的人际关系,个人自由的空间被压榨得愈发狭小。纪然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怀念高中生活,对于她来说,除了反反复复的胃病,这个地方给她带来的折磨还有更多。

“你听说了吗?她天天病得厉害,那病会传染呢!”

“我知道呀,她之前的时候……”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了……”

纪然向那边瞥了一眼,眼神空洞。

“啊,我们在说隔壁班的八卦,没说你哈哈哈……”那个话题发起人察觉到纪然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

“纪然,跟你说个事。”复习资料还没看完一遍,又过来一个男生。他是纪然值日小组的组长。

“组长?”纪然心有预感,他要说的肯定不是好事。

“二组的史鸣想要跟我们组换个人,咳咳。嗯……就是,我们,呃。”他推了推眼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我知道了,我跟史鸣换。”纪然心领神会,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

“呃,谢谢理解。”

“没关系,”纪然讪讪笑笑,“毕竟我身体本就虚弱,干不了那么多重活。现在学习那么紧,为了值日的效率,做出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男生的眼神向天花板瞟了瞟,似是在躲闪:“嗯,嗯。”

他走后,纪然又重重低下了头。她用两手抱紧脑袋,面露苦色。

整个头像是被蚂蚁啃食般钝痛,一阵又一阵奇怪的议论声不知从哪传来。然后,是不断的耳鸣——嗡——

好难受,好难受。不争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是我必须要坚强……放心,熬过这一个月肯定就好了,什么都好了。纪然在心底暗地给自己打气。

慢慢的,终于又熬过了一个下午,终于到饭点了。教室里的学生一哄而散。

纪然平静地从桌洞抽出一块面包,缓缓地朝反方向的楼梯,逆着人群走去。

推开沉重又沾满灰尘的铁门,就能到天台了。

纪然平常都会独自偷偷来这里吃自己带的“粮食”。虽然她并不讨厌吃学校食堂的饭,但是总是吃了胃痛得没办法,遂只好作罢。

只是,这次的“天台餐厅”,突然多了一个纪然意想不到的身影。

何理?!

他怎么在这?纪然瞪大了眼睛,一下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敢置信地辨识着面前的背影。

她不会认错的。

那就是何理,她高一时的同桌,可以称得上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学习优异,性格良好,家境优渥,是老师们和同学追捧的三好学生,现在在理科尖子生班。

但这是六楼,理科班是在一楼,难道这家伙竟花那么大力气跑上来了?不是平常搬个水都能累个半死吗?

“啊——”只见男生朝空中宣泄式地大喊着:“啊啊啊啊——”

他怎么了?纪然愣住了,在反应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一步脑子帮她藏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梦想——”

梦想?纪然躲在箱子堆后面,不敢探头。她回想以前,何理确实说过有一个音乐梦。

“啊啊啊——实现不了了!”

“等等,为什么实现不了呢!?”

轰。纪然傻了,她也没想到直接把心里话直接吼出来了。

糟了,何理不会要发现她了吧?

不,不,应该没关系。纪然又想。反正自己现在的嗓子因为重感冒变声变得厉害。

再稍微看一下……

呼,他没有朝这边走过来,很好,太好了。

不知为何,纪然现在不敢和他见面。一股强烈的自卑感充斥着她的全身,让她不敢再动弹一下。

“呵,因为我的父母不支持我啊。没办法,我只是个寄居于大人屋檐下,没有赚过钱的小孩。”何理握住天台上的栏杆,自嘲般地笑道:“我想考一所音乐学院,可是我的父母想让我和他们一样,去学所谓的工科。”

“嘴里还说什么‘都是为你好’,‘我们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不都是为了你’……”

是爱好和就业的矛盾吗……纪然又低下头去,将脑袋埋进双膝。先不说别的,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梦想,也很好。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哎?纪然愣住了,脑海里,居然响起了汤绵的声音!

“可,可能,我的梦想是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吧。”

像是说给汤绵,更像是说给自己。

“可没有人一开始的愿望就是买房。”

唔。像是戳中了纪然心里的伤。

可人就算小时候有什么古灵精怪,五彩缤纷的梦想,早就在长大的过程中就被磨平了棱角,到最后自己都不在意了,那种多余的东西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或许,它就像白月光一样,被一些人永久地封存在最璀璨的梦里了,然后到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来临——也就是死亡降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回想得起。

……

离晚修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随着一阵急促的手表闹铃振动声响起,何理连忙从楼梯上快速滑了下去,急匆匆地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纪然一手扶着箱子,一手扶着自己的头站起来。长久的蹲姿令她的眼睛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走向何理刚才站着的位置,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小卡片。

嗯?

纪然将它捡了起来,紧接着当她目光扫到上面的字时,一下震惊住了。一张红色的天空列车车票!而且卡背还是透明层的?

何理,何理难道也是能登上天空列车的乘客?但是,就算同为这个年龄段的乘客,他的票不应该和我一样是黄色的吗?还是说车票颜色和年龄段没关系?不,又或者说这压根不是何理掉的?

纪然心里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连做了好几次思想准备,她终于还是将透明层里的纸页拿了出来。这是张蛮有年头的报纸碎页。

“一少年因不小心不幸溺亡于学校湖中……化名汤xx……”

看完整张新闻,纪然的嘴微微张着,感觉口腔瞬间发苦,又麻又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麻木,全然在她心头蹦出。

啊,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一切的线索,似乎被少女连了起来。

“叮铃铃——”

催命一样的预备铃响了。纪然飞奔下楼,手里紧紧抓着那张车票,始终没放。

往后的几天,考试越来越频繁了,纪然的神经和其他学生一样,崩得尤其紧。其实纪然一直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有无尽的躯体化症状,有各种事情烦着她,还没有一个能倾诉情绪的窗口,如果现在随便给她一个分数,只要不用继续在这硬坐着,她肯定拔起腿就跑。

不出意外地,纪然的感冒越来越严重,加上睡眠不足,疲劳过度,直接发展成了发烧阶段。

无可奈何,她只能先请假回到宿舍。根据学校的规定,老师挑了她现在的同桌去宿舍陪同。

听到老师这样安排,纪然瞬间感到大事不妙。果不其然,这个叫卫妍的女生一脸嫌弃地抱着本地理书,慢吞吞地跟在纪然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回到各自的床铺上,兴许是觉得看书看得腻了,卫妍才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纪然聊起来:“哎,你知不知道班里有很多人不喜欢你?”

“嗯……”纪然头晕得难受,用干透的嗓子勉强回复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就行。老师说过,别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他麻烦,我建议你别去办公室打扰他哦。”

“是,是。”纪然闷声道:“你不愧是他的课代表,真了解他的脾气。”

“这世界上可没那么多人关心你,你自己也是,再这么拖下去,明天我也上不了课,得陪着你。”卫妍的语气平和下来:“真奇怪。你说你生病了也不跟你爸妈说声么?送点药来吃总比现在好受吧?”

“你不懂。”纪然咧嘴笑了笑:“他们只会让我学着抗过去。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他们天天上班已经很不容易了。”

卫妍用诧异的眼神瞅了纪然几眼:“无所谓,我也不想懂。”

“啊,对了,热水我给你顺带接了,你一会起来喝了。”

“谢谢你……”纪然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她额上自制的冰袋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但实在没力气换新的。枕巾已经浸湿了,少女闭眼前的最后一秒还在想什么时候记得洗。

好想回家。

好累呀。

隐隐约约中,纪然听到了晚饭铃的声音,看到了卫妍走出去的身影。一个宿管阿姨拖地时路过了她们的宿舍,好心说道:“哎,小姑娘,你要是难受得实在不行了,记得赶紧和我们说。我们会联系你班主任和家长的。”

“好,谢谢阿姨……”

好困。

其实,她自己也不是不能直接打电话给家里人。宿舍里的电话虽然好久没用了,但刷上卡砸几下应该还是能继续使的。

电话卡就在纪然的枕头底下。她忽然觉得很想吐,花了很大力气才将这烧心的难受劲硬生生咽了回去,然后,她颤颤巍巍地抽出电话卡,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机器前。

“咕咚,咕咚。”喝了一整杯卫妍刚才倒的白开水,纪然感觉终于能使上一点劲了。

“叮铃铃……”

太好了,还能用啊。纪然趴在机器上,一股莫名而来的希望从她心中深处窜出。

“喂,喂?”

是父亲的声音。

“那个,你没有在忙吧……”纪然眼尾通红,她小声地问道。

“没有,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我,”在最关键的时候,纪然却欲言又止起来,“我……”

她说不出来,也不懂得该如何描述。告诉他我在学校过得不好吗?但好像一想,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手要说的难处。告诉他我被大家孤立了,造谣我有传染病身上不干净吗?不,不行,他只会说小女孩之间这种事岂不是很正常?在文科班这种女生多的地方就更正常了。

告诉他,痛苦只会演变成双倍的痛苦。纪然可太明白了。什么都一股脑儿说出去,他只能给她带来指责和批判,安慰与理解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知道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可是她又没有其他能依赖的人。于是她握着电话筒哭得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哆嗦出几个字词——

“我发烧了。”

“那你多喝水吃点退烧药?”

“不是,”纪然哽咽道,只觉胸口闷得疼痛难忍,“我想回家。”

“现在条件这么严,哪能随便出来?”电话的那头说道:“你也不小了,不要总是麻烦别人,我听说你老师腿还出毛病了,得去医院做检查,你也别老麻烦人家老师,再说了,你这样拖着那么多行李很沉的……”

“好。”不出意外的回答。纪然挂了电话:“嗯,我知道了。”

纪然的神智已经快烧得不清了。她从衣服口袋里抽出那天的红色车票和自己的黄色车票,呆呆地看向阳台外的天空。

天空灰蓝得虚幻,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细密的蛛丝,模糊地织成轻柔极了的网。

现在是五点十分,天空列车,现在能上天空列车吗?汤念会在吗?

鹿莞呢,鹿莞现在怎么样了呢?还有何理,他还会记得我吗……

啊。

算了,是谁都好,来个人哪,来个人来救救我吧。

她将车票抛向空中,两张薄薄的卡片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随重力慢慢往下飘动着。

飞吧,飞吧,飞进梦里去,就别再回头。

拜托了,车票。

真的好冷,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雨滴悄悄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微风吹落了最后几朵摇摇欲坠的花瓣。知了还在叫着,唱着发哑的歌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哔哔——嗡——”

天空列车终于开来了。

“夕阳雾痕”号上,汤念静静地看着天空下的一切,四周无声,却仍让人觉得嘈杂。

“我们,终究是迟了一步吗?”汤绵站在后排的座椅前,问道。

“还有机会!”汤念脸色沉重,握紧了拳头。

“现在说晚安,还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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