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村里的人埋葬了菲,还有那天里因中暑和饥饿而离世的其他三位村民。没有人来参加他们的葬礼,因为没有哪位村民愿意顶着足以把庄稼和茶树都烤焦的烈日哀悼那么长时间。

“汝自尘土中来,亦往尘土中去。”

“愿主恕汝罪业,赐汝安息。”

其他人在将遗体葬入土坑后,就急匆匆地躲回了自家的土墙下。在空旷的墓地上,仅有莉夏一人听着老修女念诵悼词。她的腰间别着那把泛黄的羽毛扇,在炽烈的阳光下立定不动。

墓地显得空旷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无人长眠于此,而是这片被叫做墓地的地方仅仅是村子附近某个寸草不生的荒野。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在高原上肆虐,村中教会的墓园早已无法承载它的成就。

莉夏已经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了,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菲说他们可能是途径高原前往西方的流民,或者是某个村子墓园里埋着的饿死或是渴死的枯骨——因为她觉得她的父母也是这两种中的一种。和村里有爹有娘的孩子不同,她们自记事起就一起住在镇上的教会。除去菲前去姆克威尔做工的那几年外,两人一直形影不离。

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站在烈光下天地间,显得是那么的孤独且渺小。

“孩子,悼念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老修女走到莉夏的身边,摘下自己的帽子为她遮挡毒辣的炎阳。她的名字叫玛尔,是村子教会唯一的看护人。说是教会,实际上也只是一个供村民进行礼拜的小礼拜堂而已。玛尔带着菲和莉夏住在礼拜堂旁一处简陋的住宅里,平日里替镇上的人们做饭或是缝补衣衫赚取生活所必须的金钱。

玛尔牵着莉夏的手回到礼拜堂,堂前的小院里没有人。莉夏抬头一看,发现那株曾以自己的绿茵遮蔽礼拜堂的绿树已经枯萎,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

自大旱开始,村民们聚集于礼拜堂的次数就变多了。其中自然有人是为了结束这场天灾而向主祈求祷告,但绝大多数人还是只想借助这片绿茵躲避酷暑。而在干旱愈演愈烈,绿树也随其凋败的今时今刻,已无人再愿意头顶烈日前来此处。

“玛尔嬷嬷,我们也会像它一样死去吗?”

莉夏捡起一片枯叶,向准备一如既往地进行午间祷告的老修女问道。虽然被教会收留,但莉夏与菲却并没有被要求成为修女。同样的老修女也仅是为她们提供住所,只有在一同完成村中的工作与杂务时才会按劳动分配村民们提供的报酬。

“孩子,生命最终都会回归尘土,那是它们和我们必然抵达的终点。”

玛尔对着大圣女的圣像进行祷告。瑟兰多尔教国信奉唯一的主,圣典的纪事记载祂是一切人类与亚人的始源。没有固形的祂曾于地上所投下的化身,便是千年之前将人类从魔族的支配下解放的初代大圣女。除去部分某些特殊的圣遗物之外,教国的教堂中供奉的基本上都是和她有关的物品。

“那么您,还有乡亲们祷告是为了什么?为了延长抵达终点的路途?还是从根本上就不想回归尘土?”

莉夏很少祷告,而玛尔修女也不会逼她。她从不认为她和菲能够活到这个年纪是因为向主祷告起了作用。不挑水的话就会渴死,不做工的话就会饿死——人的一切行为,应该都是为了维续自己的

生命。

“您说祂是支配生死的存在。那么祂应该就是现在悬在我们头顶的太阳才对。您和村民们的祷告有改变什么吗?祂依然烧焦我们的庄稼,带走我的朋友!”

莉夏本不愿去质疑玛尔嬷嬷和乡亲们的动机的。对她而言,她们想祈祷是她们的事。但现在菲已经死了,乡亲们也躲进自己的小屋等着被蒸熟。她却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祈祷?为了什么而祈祷?

莉夏既愤怒又不解。然而面对她的宣泄,老修女显得十分平静。她慢慢地做完祷告,然后坐到那棵正在枯死的树下,朝着她招招手。

“孩子,过来乘乘凉吧。”

“都已经枯死了……还乘什么凉……!”

莉夏一点也不明白她为何能够如此镇静。她不情不愿地坐到玛尔身边,头顶的酷暑依旧使她焦躁。

“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玛尔从怀里掏出一块面包递给莉夏,它的个头不小,莉夏被吓了一跳:

“嬷嬷你……”

在高原上,粮食的价值已经比钱币还要贵重。莉夏花费一整个上午挑水也不过换来能饱足一餐的面包,她不晓得年老体弱的玛尔为何还能剩下这么多食物能够分给自己。

“我听劳尔医生说了,你没有吃那份面包和汤吧。你现在一定饿坏了。”

“……”

菲没能吃掉的那份食物,最后由劳尔医生的助手笑纳了。而莉夏确如她所言,此刻正饱受饥肠的折磨。她望着面包咽了下口水,开口问道:

“为什么给我?嬷嬷你应该也没有吃过东西才对。”

所有人的处境都一样艰难。莉夏还能靠年轻的身体多捱一阵,可玛尔嬷嬷已年近七十,整个上午又顶着这样的日头为死者们举行了丧葬仪式。在这样的体力消耗下,她也应该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对——

“嗯,但我想给你吃。你不也是一样吗?明明自己也很饿,却用自己的面包去付菲的诊费。”

“那是不一样的……!即使菲说要留给我,我也不能吃。那是诊费。如果人人都能赊账看诊,那么劳尔医生他们该怎么活下去?”

“你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温柔孩子。你不相信主吧?”

“……我甚至觉得,祂根本就不存在。”

玛尔慈爱地抚摸莉夏的头发,在她深陷的眼窝中,那对苍老的眼眸忽地透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狡黠:

“其实嬷嬷我……也不信祂的存在。”

“怎么可能?您在说笑吗?”

莉夏没把玛尔的话当一回事。自她记事起,玛尔就是村里的修女了。而村里年纪大的长辈更是说她年轻时就是村里教会的看护人。虽然在这种边境村庄里人们很少把信仰当一回事,但若是她不信主,她又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渡过这样漫长的人生?

莉夏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要日复一日地对着自己根本不信的东西祈祷,在这样贫苦的村子里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她一定会先发疯的。

“孩子,我和你一样不信主。或许礼拜堂里的大圣女殿下真的是祂曾经的化身,但她现在已经不在了。而我们头顶上的这轮太阳,也并不像圣典里描述的主那样,对人类宽厚仁爱。”

“那您为什么还祈祷?”

“因为我找到了另一个「祂」啊。”

嬷嬷没有看向礼拜堂中的圣像,而是指了指自己和莉夏的胸口。

“「祂」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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