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井边,放下水桶。少女望着漆黑一片的井底,汗滴从黏在额头的头发上滑落。井中传来的阴凉气息消解了暑意,令她本来已被烈日蒸发殆尽的体力又回复了些许。

她在细细品味了这难得的凉爽后,直起身子擦了擦汗,然后开始摇动轴轮从井中取水。轴轮在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每转一圈都相当艰难。她很快就明白,取水的装置已经生锈了。

或许村里的铁匠能修好它,但这就需要她把整个装置都拆卸下来带回村子。她看着沉重的青铜轴轮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她一般会打四桶水回家,这是她所能负担的最大重量。如果还要把轴轮带回村子,那么就只能打两桶水。旁人或许会觉得让她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做这样的挑夫显得太过不近人情,但在阿尔利尔村里,每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孩子都得自己出马,前去距村庄有一个上午路程的水井处打取生活用水。

“莉夏,好了吗?我快热死了……”

“马上就好。轴轮似乎生锈了,我一会儿得把它拆下来带到卡尔伯伯那去。”

在同伴的催促声下,被称作莉夏的少女更加卖力地摇动轴轮。她的同伴菲也是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孩,她把挑水的扁担撂在一边,用一把已经泛黄的羽毛扇子不断地替自己扇风。

莉夏记得,那把扇子是菲在姆克威尔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佣人时所得的奖赏。她经常和那位侍奉的大家闺秀谈起阿拉那高原的西北部如何如何炎热,于是那位善良的小姐就给了她这把扇子。

那似乎是某种特别名贵的观赏鸟类身上掉落的羽毛……但莉夏和菲不懂这些,对她们而言鸟只分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菲,轴轮转起来很费劲。你还有力气吗?不行的话我可以帮你——”

“还帮我呢……你看你自己不也摇摇晃晃的吗?这点事情我还能自己干。”

莉夏想要帮忙,但菲摆摆手拒绝了她。她把扇子塞到莉夏手里,然后往手掌上唾了唾唾沫:“你要想帮忙的话,就在一旁拿着扇子替我扇风吧!我也想体验一把我家小姐被我服侍时的心情呢。”

说罢菲便开始打水。莉夏已经十分纤瘦,而身形比她娇小的菲则是更加地瘦弱。她那竹竿似的手臂随着用力而鼓起青筋,颤颤巍巍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担心它会随时折断。

“呼……这破轮子还真是……锈得……卡死了!”

莉夏忧心忡忡地在旁边扇着扇子。虽然菲坚持,但莉夏还是觉得由她来帮忙会好一些。早上出门时,莉夏看到她的汤里连一片面包屑也没有。莉夏本想把自己的干面包分给她,但却被她像刚才一样强硬地拒绝了:

“村里现在这么困难,你怎么还能把自己的粮食分给别人呢?快留着自己吃,瞧你这瘦得,都快跟我家小姐一个样了!”

莉夏觉得她才是瘦得怕人。她还记得,菲从姆克威尔回来时还是一副白白胖胖,好像她才是贵族家小姐的样子,在高原上不过待了半年,就瘦成了这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好啦……完事儿了。莉夏……拜托搭把手……”

将沉重的水桶从井边卸下,菲忽然昂起头,仰望中天的烈日。她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向着侧边倾倒。

“菲!?”

莉夏扔下扇子,冲上去接住好友的身子。

……

…………

结果那天莉夏无论是水或是井的轮轴都没能带回去。她背着因严重中暑而奄奄一息的菲回到村子时,已经是黄昏了。

阿拉那高原的土地因低垂的烈日而变得火红。莉夏一头撞进村子里唯一的诊所,在劳尔医生的面前抖出自己腰包里所有的干面包块。在高原西北方的村庄群中,粮食早就替代了钱币成为这片干旱土地上唯一的流通货币。在来自教都和圣山的下一批赈济物资到来前,这种状况想必会一直持续。

“莉夏,你这是——”

“劳尔医生,请您救救菲。她快死了!”

昏暗的诊所里回荡着沉重的喘息声。医生将菲瘦弱的身躯放到床上,而她并非诊所里唯一的患者。在她的病床周围,地上铺着的凉席上一样睡着症状或轻或重的中暑患者,劳尔医生的助手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此刻正像他照顾的那些病人一样,靠在墙角呼呼大睡。

“孩子……她这不只是中暑。她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劳尔医生脸色凝重地替瘦弱的少女把脉。其实哪怕不把脉,他也能从面相和身材看出她是活生生饿成这样的。高原地区本就缺水,而今年却是近百年来最为干旱的一年。像是她这种因饥饿和中暑而命悬一线的人在村里比比皆是。

“我……我不知道……”

莉夏只觉心乱如麻。要是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哪怕是逼也会逼着菲把面包吃下去。可现在再去纠结已经于事无补,她只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孩子,你去煮碗汤,然后把你带来的面包放进去吧。这是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她能不能挺过去,全看主的旨意。”

“可是诊费——”

“下次你帮我多担一桶水回来就好了。水就在厨房里,快去吧。”

在医生的授意下,莉夏飞快地煮好汤,待干面包泡软之后,端到床前喂菲服下。就在她吹凉木勺里的热汤时,菲忽然醒了过来。

“莉夏,是你吗……?我好像……就快死了。”

“别说傻话!你快点把东西吃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莉夏把汤匙递到菲的嘴边,但她连抬动嘴唇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见她这个样子,莉夏心急如焚地准备去喊医生过来。

“别……别麻烦医生。其他乡亲……也需要他照顾。”

菲眼角的余光瞥向正在其他病床前替病人们擦汗,清理呕吐物的劳尔医生。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头发和胡须都变得花白。在助手累得昏睡过去的当下,老医生只得自己亲自上阵,照顾病患。

“菲……你快吃一点东西啊!就吃一点就好……”

菲的嘴唇依然抬不起来,莉夏急得哭出来了。她小声地啜泣着,为好友正在流逝的生命而悲恸。

“你总……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在挨饿,却为了救我……把自己的所有粮食都拿了出来。”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菲忽然抬起手,轻轻地按下莉夏端着的汤碗。她的皮肤出奇地烫,简直比碗里的热汤还要炙热。

“别为我一个……要死的人浪费宝贵的食物。好好吃一顿……然后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把扇子……就送你啦。”

握着莉夏的手,菲气若游丝地叮嘱道。她朝着为自己而哭泣的少女露出笑容,然后闭上眼睛长长睡去。

莉夏没有大哭,因为周围还有许多和菲一样的父老乡亲正在生死边缘徘徊。她拼命地忍住眼泪,握着好友的手直至它从滚烫变得冰凉。

她不喜欢为主献上祈祷,因为主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祂在天上的化身只是炙烤大地,用干旱和饥饿不断地夺去她的亲朋好友。而在阿尔利尔村里,这样残酷的分别一直在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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