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五百多岁的老少女感受到脸颊上冰凉的液体,缓缓睁开眼眸。
伸手抹了抹脸颊,指尖被打湿,少邪下意识皱了皱眉。
什么也看不见。
指尖的液体有些粘稠,犹豫了一下,她将手指凑到鼻子下方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和腥味。
很快,少邪意识到了自己手指上沾染的液体是什么,在很多年前,她好像也经常染上这种液体,不过那时她接触到的,都是从他人身体中喷薄而出的新鲜货,很烫,皮肤接触时就像被酸液腐朽一般,有业火灼烧之痛。
就这,还只是天脉半开状态。
而他的父亲,人皇燕林的九世身,燕王沈醉,天脉全开的人间真无敌,就是死于业火灼身。
滴答——滴答——
又有血珠顺着什么滑落,在这连心跳都听不见的、寂静无声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刺耳。
双手撑在身边的地面上,少邪缓缓坐起身,有些迷惘地四处看了看,理所当然的,就算用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眼眸,她也什么都没看见。
滴答声依旧持续着,让人有些不安,持续了好一会,少邪忽然意识到什么,将手按在自己那被罗小邪暗讽过的小小胸脯上,不安的情绪渐渐变成了慌乱。
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更多的细节也被她注意到——撑在地面上的手感受到的触感是泥土与花草,而周围的声音却是告诉她,附近应当有一滩血池之类的东西,但滴在脸上的血……
天空中应该并没有下血雨,因为起身后她便再没有感受到有血珠滴在自己身上。
不,还是有的……
少邪低头,双腿动了动,俯身伸手,摸黑探索了一下,抓住了什么东西,触感像是什么植物,稍微用力,她将那株植物给扯断了。
体内感受不到气的存在,少邪只好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株不知何物的植物,试图用她那贫瘠得可怜的知识分辨出自己抓到的是什么。
也许是好运,这株植物她还真认识,一株曼珠沙华,别名彼岸花。
意识到手中的东西是何物,少邪愣住,一个不好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之中。
“这是朵很漂亮的花,你这样会弄坏它的。”
突兀的声音响起,少邪吓了一跳,将手中的花给扔了出去。
随即,她身前不远处有一盏莲花灯亮起,一只苍白的大手从黑暗中探出,接住了那朵被少邪摸坏的花。
然后,一张病态的、令少邪感到有些亲近熟悉的脸缓缓从黑暗中浮现。
“父亲……”
少邪下意识呢喃着,将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燕林摘下斗篷的兜帽,又将罩在引魂灯上的灯罩拿开,永无天光的世界终于有了光线,少邪此时却是没了心思去看周围的场景,看着眼前那个身着红底金丝云纹大袍的男人有些呆愣失神。
周围,数不尽的冤魂野鬼被光线吸引,挥舞着僵硬的手臂朝着燕林缓缓袭来,常年如朽木般呆立在这昏暗的空间里,使得他们的身体如生了锈一般,速度难以太快,面目狰狞的脸上却是难以掩饰的狂热。
无视了少邪有些热切想要得到答案的视线,燕林缓缓转头看了看周围躁动的鬼魂,轻轻一叹。
倏然,疾风骤起,夹杂着剑气。
剑气蕴含着人皇的煌煌天威,克制一切魑魅魍魉。
说是鬼魂,这些东西却是早已失去了灵韵,更应说是鬼魂状态的行尸走肉,甚至连执念都没有,唯有魂体对于业力的本能追求,如果得不到足够的业力护身的话,连超生往渡的可能都没有。
故而,燕林物理超度了他们。
疾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少邪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眨眼之间周围便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跟我来。”
没有解释什么,抛下一句话燕林便转身走开。
少邪愣了一下方才跳起,亦步亦趋追了上去,好奇打量着四周的场景,想要询问什么,看着身前的背影却又难以开口。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
五百多年前,应当是某处酒肆,行走江湖的两人在那里歇脚躲雨,听着说书人讲着故事,老王八喝得有些上头,眼神迷离。
她没忍住,问他:“你是我父亲么?”
老王八似是被他问住,看着窗外愣神了好一会。
“想什么呢?父亲这种生物啊……就是那种,呃……别人我不知道,对于我们俩这样的人来说,应当是那种,一辈子的骄傲,写满荣光,却又叫人畏惧,不敢近亲的东西才对……你看我,像是你爹吗?”
此时,她终于有点明白了老王八所说的那种感觉。
明明血脉相连又近在眼前,却又咫尺天涯,叫人有种近乡情怯般的畏惧感。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何会那么依赖老王八了,在这世上如果连父亲都不能给她近亲感的话,除了老王八她还能在哪个男人面前展现自我呢?这是不是爱她不知道,她只记得,那天喝醉的老王八看着酒肆下方的接亲队伍,看着哭成泪人儿的新娘,以及满面惆怅的新娘父亲,鬼使神差地对她来了一句:
“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嫁人,就算嫁人也不要让我知道。”
他在向我示爱——在江湖见过了数不清的人间烟火,听过了数不清的痴男怨女的故事之后,少邪的这个想法愈发坚定。
而不小心把自己代入老父亲视角的某人,那天酒醉过后就好似忘了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一般,从未解释过什么。
她想,也许是自己还没长大,因为在遇到打不过的人时,他总是会跳出来说,她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不要跟她计较。
于是她决定耐心等待,等待自己长大的那天,她不知道何时才算长大,大概什么时候她能理解他那些似有深意的话,打赢世上所有人,就算长大了吧?
她有信心,身为沈醉的女儿,她定有无敌于世的一天,等到那天到来,就算老王八不娶她,她也要娶了老王八。
然后,在等待那天到来的路上,她被抛弃了。
“你已经长大了。”这是他离开前的话。
不,我才没有长大,我依旧是个笨蛋,不像大人们一样聪明。
她很难过,但她追不上他,只能看着他渐行渐远。
在斩断寻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现在的我,就算是他也能一剑斩之了吧?我长大了啊,为什么他还没有出现,还没有来娶我?
跟之前没有长大的想法很是矛盾。
就在这样的矛盾中,她昏睡了五百年,直到他又冒了出来,似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她也醒了过来。
然后……她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
或者说,为了不被再度抛弃,又或者是害怕着什么,她在得知罗小邪不是罗格时,竟没有勇气去确认一遍,便就这样逃避了。
她受够了罗小邪对她的爱答不理,甚至是嫌弃,受够了提心吊胆,受够了自己的卑微……她可是沈醉的女儿啊,要做天下第一剑仙的侠女,怎能为一个臭男人所误呢?
逃走之后的日子是浑浑噩噩的,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好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了。剑仙?听上去很酷,但是然后呢?没有熟知的江湖,没有武林,甚至都没有江湖儿女了,她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
这个世界好可怕,她是如此格格不入。
好想要依赖在老王八身边,那样她就依旧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除了练剑打架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
道心崩碎,以至于在面对马丁时,她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再不复剑斩寻木时的绝世剑仙之姿。
“到了。”
红色的背影顿住,思绪沉溺于过往悲伤中的少邪一头撞在燕林的背上,有些迷惘地抬起头,二人对视,少邪看到了他眼中的复杂,心中却是没有任何猜测,唯有悲伤逆流成河。
沉默着互相对视了一会,燕林转过身,轻轻迈步踏上了一条小船,看着她没有说话,等待她跟上。
“这里是哪?”
又沉默了好一会,少邪才问出了她早该询问的问题。
“幽冥,忘川河。”
【原来我真的死了啊。】
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连燕凤的去处也没有关心,少邪坦然接受了现实,轻轻迈步踏上了摆渡人的小船。
少邪不问,燕林也不多解释,拿起杆子将船撑开,顺着河水摇摇晃晃驶向远方。
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
从人到仙,又化作黄泉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