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渐渐变得狭窄崎岖,两侧的树影如同巨兽张牙舞爪的肢体,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投下骇人的阴影。
车厢内死寂无声,比以往任何一次接送都更加令人窒息。
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艾瑞莎肩头。
驾驶座上,木忌紧握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深色墨镜后方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借助后视镜扫向后座那个瘦弱的身影。
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刻这个周身散发着危险压迫感的少女,与之前那个任由他摆布拍照的苍白“人偶”联系在一起。
后座的艾瑞莎坐得笔直,不再像往常那样蜷缩。
苍白的脸微微侧向窗外,赤红色的瞳孔倒映着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的树影,如同黑暗中静燃的幽火,看不出任何波澜。
但木忌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全身散发的那种无形的气息,将他这个成年人也钉在了无形的囚笼里,动弹不得。
“你……”木忌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嘶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砂纸上磨砺过,“……你到底是谁?之前的你……之前的那个女孩……去哪了?”
艾瑞莎的头缓缓转了过来。
她的动作有些迟滞,脖子仿佛支撑着沉重的负荷,赤红色的目光精准地穿透后视镜,撞进木忌的墨镜深处,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他灵魂的缝隙。
“我?”她轻轻地开口,声音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平静无波的死水之上,“一直是我。艾瑞莎。”她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精准剖析,“我不会给你拍那种照片了。”
艾瑞莎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骨节分明的双手上,那细瘦的腕骨依旧脆弱得令人心惊。
“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入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坦率,“只是身体弱。你都看到了不是吗?”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后视镜里那个僵硬的轮廓,赤红色的眼底深处,翻涌起一丝近乎悲悯的洞悉:
“我姐姐……她很清楚这一点。我的身体,是一道她亲手锻造的枷锁。它困住了我,让我看起来不堪一击。但……”
木忌的后颈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个平静得可怕的陈述,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控都更让他感到心惊胆寒。
她不是突然转变,她是……撕掉了伪装。
或者说,是那根名为“慕小狼”的针,刺穿了她自我保护的麻木外壳,释放出了里面早已被扭曲淬炼成冰刃的灵魂。
“哈……”木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苦笑,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认命般的绝望,“什么样的姐姐……带出来什么样的妹妹。玛娜·冯·卡佩……她果然是个怪物。你也一样。你们都是怪物!”
“怪物?”艾瑞莎咀嚼着这个词,“或许吧。但比起怪物,我更想知道,是什么让曾经被她‘帮’过的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艾瑞莎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诱导力:“告诉我,木忌先生。真的是‘报复’吗?对我姐姐?”
木忌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松开又握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车子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剧烈摇晃了一下。
终于,墨镜后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然后是被迫倾吐真相的痛苦和愤恨。
他不再伪装声音的平稳,话语如同压抑了许久的熔岩,带着灼热的、毁灭一切的怨毒喷涌而出:
“报复?不!这是‘纠正’!是让她尝尝自己种下的苦果!”
木忌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扭曲变形,
“关于我的那场案子……那个所谓的人证,那份关键的物证链!全都是她,你那个好姐姐玛娜,一手主导的结果!她为了迅速结案,为了她那该死的‘百分百破案率’声誉,罔顾真相,故意调查错了方向!是她亲手把证据导向了我这个‘完美替罪羊’!”
他猛地锤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喇叭鸣叫,惊飞了林间宿鸟。
“我坐了三年的牢!”
木忌低吼着,
“三年!我在里面受的折磨……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根本想象不到!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就因为她玛娜·冯·卡佩那该死的‘直觉’和急于求成的傲慢!她是警察局的明星顾问?哈!她是踩着无辜者的白骨往上爬的恶魔!现在,我只是在拿回一点‘利息’,让她最珍视的‘妹妹’也尝尝被阴影吞噬的滋味!”
车内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燃烧弹。
木忌咬牙切齿的控诉带着血腥味在密闭空间里弥漫。
艾瑞莎依旧沉默地坐在后座,她的脸隐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中,只有那双赤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光。
玛娜……调查错了方向……冤狱……
这些词语像冰冷的石块,砸进艾瑞莎混乱的思绪。她本应愤怒,为姐姐的过失?或者怜悯木忌的遭遇?
然而,此刻在她心底翻涌得最激烈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般的思念。
如果是姐姐在……那个强大、冷酷、掌控一切的玛娜在的话……眼前这个木忌,根本连靠近她的机会都不会有吧?
那无所不在的玫瑰香气,那令人窒息却无比安全的掌控感,那能将一切威胁都扼杀在萌芽状态的能力……
艾瑞莎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旧伤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需要姐姐……
但下一秒,无数个被扯住头发按在镜子前的屈辱画面、手腕上青紫交错的新旧勒痕、还有被迫为她舔舐……
像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那扭曲的、病态的“珍视”,真的值得她去依赖和思念吗?
玛娜对木忌犯下的罪孽,与对她艾瑞莎自己犯下的……又有什么区别?
对姐姐的深切思念和对那病态虐待的深刻恐惧与怨恨。
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她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内猛烈冲撞撕扯。
“呜……”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濒死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艾瑞莎紧咬的唇齿间泄出。
她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无形大手揉碎的纸偶,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她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试图将那突然涌上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反胃和眩晕压下去。
冷汗瞬间布满了她苍白的额头。
木忌从后视镜里瞥见她骤然崩溃的模样,墨镜后的眉头紧锁,嘴角却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不再言语,只是更加凶猛地踩下了油门。
黑色的轿车如同鬼魅,一头扎进森林公园后那片被老林子包裹的、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
车灯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一小片区域,光柱外是无边无际的、压抑得令人心慌的寂静。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几乎被野草和藤蔓完全覆盖的路口前。
木忌熄了火,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车厢。
“到了。”他的声音冰冷僵硬,像一块沉入冰河的石头,“你要找的‘鬼王宅’,就在这条路里面,不到五百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残酷的嘲讽和解脱,“还有,你的照片我都删了。祝你好运,‘妹妹’小姐。”
艾瑞莎缓缓抬起头,赤红色的瞳孔因为剧烈的眩晕和呕吐感而有些涣散。
但在听到“鬼王宅”三个字时,却猛地凝聚起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
她推开车门,身影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融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