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莎几乎是随着铃声冲出教室的,步伐比昨天更加匆忙、僵硬。
慕小狼的声音还在身后远远地传来,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但她充耳不闻。
那张照片、那个鬼屋、那个赌约,像窗外飘过的浮云,没有任何重量。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时间。
五点零三。
五点十一。
她几乎是跑着穿过熟悉的街道,胸腔剧烈起伏,苍白发丝被风吹得向后扬起。
那赤红色的瞳孔里,只有前方公寓楼的轮廓和墙上巨大广告牌上的数字倒影在跳动。
终于,公寓楼那扇沉重的单元门在眼前。五点十六分。
比昨天早,但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在喉咙口狂跳。她颤抖着手,插入钥匙——上次玛娜忘了收回。
“咔哒。”
门开了。
迎接她的不是熟悉的、甜腻得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气,也不是玛娜慵懒而危险的声音,而是一片沉甸甸的、彻底的寂静。
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
一切都保持着早上的样子,只是……空空荡荡。
玛娜的卧室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影。
厨房里很干净,早上泡牛奶的杯子已经被洗好,倒扣在沥水架上。
“姐姐……?”艾瑞莎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显得异常微弱。
没有回应。
她走进客厅,看到餐桌上压着一张便签纸。她快步走过去,赤红色的瞳孔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只有潦草的几个字:「急事外出,很快回。乖。」
“很快……”艾瑞莎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这个词从玛娜嘴里说出过太多次,“很快”之后往往是更漫长的等待和突然爆发的怒火。
她捏着那张单薄的纸条,环顾四周的寂静与昏暗。玛娜从未这样不告而别过。
玛娜在哪儿?
她遇到了什么?
那张写着“很快回”的纸条,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黑洞,瞬间吞噬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
比“打断腿”、“锁起来”那些直白的威胁更让她恐惧的是这种未知的、失去掌控的感觉。
玛娜是她扭曲世界中唯一恒定的坐标,现在,这个坐标消失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四肢百骸。
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失控的、近乎爆裂的速度撞击着肋骨。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玛娜那张美丽又冷酷的脸庞在记忆里重叠、扭曲。
那无处不在的玫瑰香水味仿佛正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淹没她的感官……
“噗通”一声闷响。
艾瑞莎眼前彻底一黑,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那张皱巴巴的便签纸,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飘到了一边。
……
温热的触感贴在额头上。
艾瑞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一盏散发着温暖橙光的旧式壁灯。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饭菜的香气和某种干净的皂角味,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玫瑰香。
“哎呦,可算是醒啦,孩子!”
一个带着地方口音、有些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艾瑞莎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到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但带着岁月痕迹的陌生老太太正关切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条温热的湿毛巾。
“我……我在哪儿?”艾瑞莎的声音干涩嘶哑。
“在我这儿呢,住你楼下的陈婆婆。”老太太把湿毛巾放到一边的小凳子上,语气里有着邻里长辈特有的关怀和小小的责备,“吓死人咯!我下午正好要出门倒垃圾,听见楼上你家‘咚’一声,那叫一个响啊!上去一看就发现你个小姑娘直挺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吓坏我咯!赶紧把你抱下来了。”她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单人床。
艾瑞莎撑着坐起来,环顾这个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
她认出来了,是楼下那户总是飘出饭菜香的人家。
“玛娜……我姐姐她……”
“哦!说起你姐姐!”陈婆婆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的旧藤椅上,“她走之前跟我打过招呼了!就说临时有急事,警察局那边催得紧,出远门办案去了!你这姐姐啊……”她摇着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也是个苦命的娃。”
陈婆婆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满是同情和感慨:“你们家的事,街坊邻里都知道一点。爸妈去得早,就剩你们姐妹俩相依为命。
那时候玛娜多大?也就十七八岁吧?硬是用那副小身板扛起了这个家……
我亲眼见过她一大早天没亮就去码头卸货,那沉甸甸的麻袋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小脸煞白……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进了警察局当了顾问,大概是脑子特别好吧?不然哪能养得起你们两个……”
艾瑞莎静静地听着,赤红色的瞳孔望着陈婆婆爬满皱纹的脸。
这些事……玛娜从来没对她提起过。
在她记忆里,家里似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昏暗的房间、甜腻的玫瑰香,和姐姐喜怒无常的脸。
码头……卸货?她无法将那个纤细美丽却充满暴力的玛娜和这些粗糙沉重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玛娜姐姐……在警局……”艾瑞莎的声音依旧很轻。
“是啊!听说是靠脑子破案子的顾问!具体干啥我们也不懂。”
陈婆婆摆摆手,“她忙,压力大,有时候脾气是有点急,但心里还是疼你的。为了养这个家,为了你这个妹妹,她真是吃过不少苦头,一个女孩子……”
陈婆婆的目光落在艾瑞莎异常苍白的脸上,那赤红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老太太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语气也变得有些飘渺:“艾瑞莎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唉。”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艾瑞莎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模样,跟玛娜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漂亮得跟个小洋娃娃似的,尤其是那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在太阳底下亮得像会发光一样!眼睛也是,不是这样红红的……是好清亮的蓝色,跟咱们这儿夏天雨过天晴时的湖面一样!那真是……”
金发?
蓝色的眼睛?
艾瑞莎微微皱起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上的格子被单。
她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只有一片模糊的灰暗。
金灿灿?雨过天晴的湖蓝?这些明亮温暖的词汇,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胧而陌生。
脑海中关于幼年清晰的记忆节点,仿佛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迷雾里,带着霉味和玫瑰的甜香。
陈婆婆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锥子,在她混乱的思绪里凿着。
金发?蓝眼?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姐姐……玛娜……那些沉重的过去……和现在这个苍白红眼的自己……中间发生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然袭来,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模糊旋转。
胃里翻搅着,让她感到一阵恶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婆婆絮絮叨叨的回忆,像纷乱的线头,扯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哎呀,瞧我!唠叨起来就收不住!”陈婆婆像是注意到艾瑞莎越来越差的脸色,赶紧收住了话头,轻轻拍了拍艾瑞莎冰凉的手背。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她换上轻松些的语气,“你姐姐这次啊,估摸着要出门几天呢!具体几天她没说,反正是去查案子了。
不过你放心,她临走都安排好了!说了找人来接你放学!车都给你包好了!就是……”
陈婆婆顿了顿,看着艾瑞莎虚弱的样子,补充道:“她说啊,最近外面好像有点不太平。所以放你回来的时间嘛……不能像以前那样宽松了。得提前,再提前点。从六点之前……改到五点二十,一定得在五点二十之前进门,懂吗?那个接你的人,会负责看好时间的。”
五点二十。
比昨天姐姐规定的时间早了整整十分钟。比她在陈婆婆这里醒来时的时间还要早。那个无形的牢笼,在姐姐离开后,门禁的时间反而收缩得更紧了。
艾瑞莎靠在陈婆婆家有些硬的床头上,赤红色的瞳孔失焦地望着空气。
邻居温热的汤散发出细微的香气,但她的四肢和心头,依旧一片冰凉。
金发蓝眼的模糊印象,姐姐的消失,警局的案子,码头的沉重麻袋。
以及那个提前收紧的、如同倒计刑期的时间点——五点二十,像冰冷的齿轮,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咔嚓,转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