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然和时太医做出止于交易形式的师徒承诺之后,她只丢给自己几本书,吩咐背完再进行一下步。

有点甩手掌柜的味道,平然心思灵活,害怕被坑,特意货比三家,拿着书去问了其它几个年长些的太医,结论一致。

学医是这样的,先背,背完了什么都好说。

平然已经背过书了,背的时候是没什么,背完之后往往腰酸背疼肚子饿两眼发昏,也算是饱尝过知识的迫害。

如今看着叠起来有自己小腿高的医学心里发怵,正巧赶上要帮皇姐熬药,就把这事儿先搁置,打算日后再说。

现在正在煎药。

抓药、洗药、放水、起火、控火直到药煎好倒入碗中,全由平然一手操办,监制人为时太医,对他一丝不苟的态度给予高度评赞。

平然端着一碗黑中带着丝丝碧绿,上面又漂浮着些许细碎药渣的大补药从药膳房不紧不慢出来。

他来到筠言门口,推门进去后拉过椅子,把药放在桌上,拿来药匙挖一点在手上试试温度,不烫不热,想必滋味一定好极了。

“皇姐,喝药了。”平然端药来到床前。

筠言此时仍聚精会神,正在看书,直到被一股浓浓的药味冲得回神。

“这药颜色好像不太对。”筠言被药黑中带绿的诡异颜色吓到了,并没有伸手去接,甚至还有点想把鼻子捏起来,阻止异味吸入。

可惜捏不得。

不然她从小在平然心里树立的完美形象会有所崩塌。

“怎么会呢?药是我亲手熬的,药材从入罐到出罐全由我一人经手,还有时太医在一旁监查,颜色对不对,我能不知道吗?”平然流露出自信的笑脸,将药硬塞到她手上,“而且药不苦那还能叫药吗?颜色黑一点是正常的,皇姐,你不是不怕喝药吗?”

筠言眉头紧皱,对手里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心里其实是很抗拒的。

谁能想到,几年前说过的话,会在几年后的今天,精准把报应在自己身上。

平然依然保持含笑,期待的目光中阴险暗藏。

据时太医所说此味之苦非常人所能忍,轻则干呕重则食欲不振。

平然很相信时太医收首饰办事的能力,已经做好最好的打算,来之前已经提前让人熬新的汤药了。

至于这碗,皇姐喝下去的方式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她自己体面,一种是他帮皇姐体面。

皇姐有内伤在身,不宜多动,相信凭他三年风吹日晒的勤学苦练,把药灌她嘴里应该不难。

要换平时,这碗筠言是不会喝的,找个借口遁过去就完了。

今时不同了,走过一遭战场的她见过闻过更恶心的味道和颜色,喝碗药不在话下。

她屏住呼吸,两眼一闭就要喝。

“这药材难得,还是平然亲自熬的,十分珍贵,皇姐慢点喝。”平然见状温馨提示,旨在加上压力,让她能喝就多喝点。

筠言听不得这些,当机立断,咕咚咕咚猛灌两口。

她大意了。

药一下口,分两边走,一边直冲头顶,一边捣到胃里,顿时头皮发麻,胃里的东西一下子涌到了喉咙里,眼睛都不受控制地睁开了。

没什么好说的,真要说的话就是胃里塞进去了一个满是残肢碎肉的古战场。

但喝都喝了,不能半途而废,连着涌上来的东西一起噎回去。

她把只剩下一点点药汁的碗递回,面无表情,接过平然递来的丝巾擦擦嘴。

白色的丝巾擦过嘴之后都绿了。

“满意了?”

平然:(ー`´ー)

“之前的事是皇姐不对,以后不会再有了,现在我药也喝了,平然若是还不解气,想再做些什么都行,皇姐都不怪你。”筠言笑脸苦中带甜,对平然的小心思报以真挚。

平然就这岁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懂不得那么多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他只知道唯一的亲人撇下他走了,之前有多亲近等她回来之后就有多埋怨。

筠言甘愿承受他的埋怨,有自己别样的理解。

平然接过碗,看着空空荡荡的瓷碗,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和他想像中有些不一样。

皇姐没有尝到苦头之后脸色发青,然后委屈巴巴,嘤嘤落泪恳求自己让太医换个药,更没有因为强装镇定到最后镇定不了狠狈吐下一地,威严全失。

虽然他想像不出来皇姐哭是什么样子的。

因为没见过。

但皇姐那副吃了未消化还没煮过的生肉汤般的狰狞表情,也算是填平了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愉快,就是并没有想像中的快意。

“苦吗?”平然抱着碗,低着头半瞄着她。

“还好,勉强能喝得下去。”

“我给你拿点糖。”

平然拿着碗走了,之后察觉不对,不禁怀疑时太医墙头草,因为先收受了皇姐贿赂而更改药方,并提前配合演了这出戏,轻合上门后转身就尝试着舔了一下碗沿上皇姐喝过的残留下的药汁。

很糟。

药分两头走,平然头皮发麻,一下没忍住,像有只手钻进了身体里,把他的胃一抓一捏,说时迟那时快像醉酒的跑到旁边吐了起来。

最后糖也没拿。

因为没必要,他试过了,别说吃糖,连吃辣椒都是苦的。

时太医见他这副模样,自动脑补了恶人终有恶人磨,小孩哥被大姐姐强制按头灌药,叹息着童心未泯,去改药方了。

事情就算告一段落。

筠言受伤,别管现在好了多少,又是立功又是负伤,先受金银赏赐,再批休沐。

到了她这个位置,官是没法儿升了,除非庆帝退位。

筠言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头一天很不适应。

她已经忘了多久没早起,享受过从太阳落山睡到太阳晒被子的感觉了!

前几年,不论天寒地冻逢年过节,一律早起晨练。

因为内功这种东西没办法偷懒,也没办法两手对着背传授,它就像书生的笔,上了考场,笔给你了,能写多少东西,全看你平时读过多少书。

而且考场尚有舞弊,武道至今为止没听说过这种事,要想扩充储备内力的气海,只能靠自己日积月累。

现在伤了,带伤苦练不提倡,也没必要,努力了小半辈子,休个十天八天,其实不是很要紧。

最怕的就是习惯了这种放松,由于过分舒适,再难吃得下苦。

就像老话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筠言目前面临的就是这个情况。

她住宫内一般是不配宫女和太监,就是这么个不拘一格的性子,习武的,对储君身边要配多少随从的老礼数并不看重。

别人她不知道,反正她不觉得身边跟着一大群人伺候是件多荣光的事。

所以住宫一般静简,早上有人来打扫完送好洗脸的热水就不会再有宫女过来。

现在,有平然。

平然不像她那些皇弟皇妹,小时候缠着母妃玩,长大了找各种借口溜出去玩。

他没什么玩心,婉儿走了之后跟自己每日行程都很固定,晨间上课,用过饭后去演武场找她,往往说不上两句话,见她要练功没空理睬了,就去射叶子。

一晃眼三年了,平然没闹过脾气,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三年里他唯一的诉求不是去找婉儿姐,不是出去看花灯,而是求着她带自己一块儿走。

筠言看着围在自己身边转悠,给她去膳房拿吃食,给她展示自己从师傅那儿学得的琴曲,给她读书解闷并乐此不疲的平然,很不是滋味。

习惯太久,当时只觉是寻常,其实他想让自己就这么陪陪他,已经很久了吧?

筠言再想起他好几次在演武场扭扭捏捏不肯开口说出的话,忽的在心里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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