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睁开眼睛,昨晚睡得很香,没有乱七八糟的梦。
他坐起身,看到南茜站在梳妆台前,抬着手,梳着艾唯·奥薇莉雅的雪白长发。
艾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一个任由女仆装扮的洋娃娃。
“少爷。”南茜握着梳子,“您怎么睡在这儿呢?话说回来,您和奥薇莉雅小姐才认识几天,就如胶似漆了。怪不得您和我没以前那么亲密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索伦弟弟兴奋得睡不着,就过来找我了。”艾唯头也不回说。
南茜笑吟吟地说:“等少爷将来再长大了些可就不能来了哦。”
索伦点了下头。
说不定没有将来了。
……
午后。
窗帘起舞,郁金香的花瓣在窗台摇动。
索伦抬起花瓶,取出钥匙,转身打开床头柜的第三层抽屉。
优雅的秘银断剑与刺眼的阳光交相辉映,仿佛封印了一整个明亮的春天。
索伦拿走剑,路过全身镜的时候怔了一下。
他身穿适合外出的运动外套。白衬衫、灰色马甲、粗花呢外套是与马甲同是灰色,踩着高筒皮靴,帽子让清秀脸庞有了一丝冷峻。
亚德蒙·卡希尔走的时候也是类似打扮。
索伦用布条包住秘银剑,藏到口袋。
不知道亚德蒙远行之前心情如何……悲壮、期待、兴奋?他只觉得迷茫。
抱起背包,里面装满零食,索伦很是吃力地背在身上,刚要伸手开门,门却被从外面推开。
“艾唯姐姐?”
小萝莉雪发白裙,纯洁得不可方物,碧瞳带着清清冷冷的疏离感,可看到背着背包的小男孩,眼中顿时闪过心疼。
“很重吗?”
“还好。”
艾唯掩住门,轻声说:“我得往里面再放点东西。”
她把小手从身后拿出。那是一包家里常备的小型医疗箱,内含绷带、消毒酒精、止血药。
于是索伦只好回头几步,配合艾唯卸下背包。
背包空间装不下那么多的物品,小面包、新鲜草莓、烤饼干、切片火腿等等盒装食品被拿出来一部分。
准备万全,两人出了卧室,离开会客厅,南茜和帕帕都在这里等待。
双推式门扉的外面,皮耳斯·约克伫立在四月午后的阳光里,身披黑色大衣,像一只盘踞庭院的大乌鸦,收拢着不详的羽翼。
但他隔着光暗的分界线和帕帕管家聊天——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心情似乎不错。
“我们大概会在明天中午回来……”皮耳斯转过头,见到男孩与女孩,大步走了过去。
“把东西给我吧,孩子。”
索伦没等开口,肩膀骤然放轻,皮耳斯沉稳有力的大手简简单单地把背包拎走。
他向皮耳斯道了声谢。
铁质的大门外停着黑色的马车,黑色的鸟在天空盲目的盘旋。
索伦登上马车,回头朝白裙子小女孩伸出手,艾唯抓住他,提起裙摆,身躯娇小得几乎没有重量。
她五指纤细,娇软光滑,索伦和她并肩坐着,右手被紧紧抓住。
魔女很紧张吗?
车厢外的皮耳斯·约克驱驶起马车,车轮轻轻滚过西珍珠区的大道。窗外的景象一点点变化,初夏叶影斑斓,紫色花随风轻语,这时候艾唯轻轻抽走了五指。
索伦看了她一眼。女孩从花边领口翻出香囊,把指环戴在手中。
她那么小,却仪态万千,白发像垂落的崖间瀑布,眼睛如澄碧的山中湖泊,无害得像只兔子,但谁也不知道她决意杀人时,将是怎样摄人心魄的画面。
“要睡会儿午觉吗?路程还远,你困了就枕上来休息吧。”
艾唯把纤幼的腿儿轻轻拍了拍,浅笑说。
索伦眼皮子一跳,飞速摇头:“我能坚持,我可是……男子汉。”
……差点把救世主说出来。
艾唯微微怔住,理解男孩机警转换了措辞,薄唇翘起温柔的弧度,笑得却有几分勉强。
她抵住索伦的额头,咬唇说:“加油。”
索伦的脑袋被女孩放开,但她纤软的雪发、沁透心灵的芬芳、温热的触感萦绕不去。
马车驶过辉煌的塔楼、神圣的市政厅,路过广场扎堆的人群。
有名青年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索伦觉得有几分像前些天被炒鱿鱼的阿拉尔·巴斯。
他好奇的多看几眼,刺耳的哨声响起,一队深蓝制服的帝国警察冲进广场,宛如冲入羊群的野兽,人们意兴阑珊的四散而开,青年仓促跑到新修的轨道电车上,混入满脸倦色的乘客间。
着装板正的骑警纵马长街,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勒紧缰绳。
索伦收回视线,想到也许这的确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但一切与我无关。
并非今天可能会死于非命,凄惨地埋骨异地,亦或者被制造成恶梦使徒,失去自我。
单纯的不感兴趣。
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索伦感到肩头一沉,艾唯的小脑袋搭了上来,阖上眼睛,睫羽像覆着一层细雪。
困倦宛如传染。
索伦椅坐着,懵懵懂懂地小憩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骤然颠簸。
密密麻麻的林影使车厢显得逼仄,登山包鼓鼓囊囊地在角落跳跃。
索伦环顾四周,马车驶入一条空旷的林间土路。
荒郊野外,静寂无声。
艾唯正襟危坐,小手在腿上紧握,双眼幽幽发亮,让人联想起蛰伏的幼猫。
“你醒了?”
“嗯。”
“时间差不多了,”艾唯淡淡说,“索伦,你去问一下约克老师到哪里了。”
索伦往前蹭了几步,打开马车门。
这条小路碎石嶙峋,两边伫立着葱郁茂盛的深林,掩藏一片片流连不去的绿色。
风在林间呼啸,撩起黑色的头发。
皮耳斯·约克高大的背影映入眼帘。
他忽地记起南茜私底下说的话:路过这位先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走过了一堵冰冷的石墙。
“约克老师,天鹅湖还有多远,我已经睡了一觉了。”索伦问。
“出了这片林子。”
男人专心致志地驾车,声音平缓。
忽地。索伦余光里,艾唯·奥薇莉雅轻轻举枪,她纤臂伸直,眼神如雷如电。裙裾在腿边荡漾,色白如雪的燧发式手枪悬停半空,血色荆棘缠绕交错。
——“砰。”
一束红光从索伦面前闪过,鲜明而沉寂的红,义无反顾撞进漆黑石墙,血作的蔷薇也在呼吸间绽放。
皮耳斯·约克身子一晃,风摘走他的帽子,衣架里十几只乌鸦扑腾着飞出,他豁然地转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徐徐飘零的染血羽毛里攥住索伦的脖颈。
“不愧是我选中的天使!停下吧,奥薇莉雅小姐。”
毛骨悚然的低语,蔑笑的眼睛。
男孩把手放进口袋。
“让开!索伦!”
他听到艾唯的叫喊。
皮耳斯惊讶地看到索伦凭空消失。
“命格?!”
皮耳斯本能察觉不妙,又一束鲜艳的赤光从车厢穿来,没入他的胸口,这次他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失去魔法:群鸦栖居的庇护,身子歪斜地从车上滚落,诅咒的荆棘在胸口疯涨,朝他脸上攀爬。
棕马受惊,拉着车子在末路飞驰。
索伦现出身体,回头看去。
皮耳斯·约克倒在后方的地面,趴在碎石中一动不动。火烧云似神灵降下的罚罪炽焰,铺满了天穹,罪人伏诛,叶浪在风中起伏,成群的暮鸦飞向西方。
“艾唯姐姐,他好像死了……艾唯?”
女孩脸庞白得几乎透明,跌坐车厢,名枪·玫瑰血棘从她手中消失,索伦注意到她的眼神,死死盯住自己的身后。
一只乌鸦停在马背,鸟喙梳理羽毛,仿佛盛装赴死的绅士。那些羽毛一片片立起,诡谲的黑焰汹涌炸开。
“过来!”
艾唯把索伦拉入怀中,这小女孩柔弱的娇躯爆发着惊人的气力。
棕马的脊背被黑焰撕咬一大块,但蹄目科动物的生命力向来顽强,它们被野兽吃掉肠子、半身、也要挣扎爬起、追逐自己死去的生命,然后轰然倒地,马车在路间侧翻。
艾唯没有抓住索伦。
黑发男孩默默穿过车厢,现出身体落地。
车厢里的艾唯生死不明。
他扭过头,眼中竟失去皮耳斯·约克的踪影,那家伙不知跑到了哪里!
皮耳斯·约克还没有死,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索伦知道自己要做出决断了。
魔女……
艾唯姐姐……
她不会有事的!
索伦把手中剑柄攥紧,两只脚宛如钉在地上,挪不开步子。
把那白裙子的女孩子拉出来,查看伤势,抱去医院……索伦竟在此刻紧张得不行。
——“咚。”
车厢传出敲击声。
“去杀了他,索伦,”艾唯似是痛极了,却依然温柔有力:“我没事,很快就追过去。”
我就知道……
为什么在这儿担心魔女的安危,她当然不会有事,徒劳浪费追杀的时间。
但索伦依然觉得自己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旋即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疾步奔到皮耳斯先前趴着的地方。
地面洒落斑斑血线,埋没在昏然威肃的林中。
“方向是……西边吗?”
夕阳将坠。
索伦使用【行于暗面】穿过一颗颗林木,化为时隐时现的幽灵,顺着那群暮鸦的方向搜索,直到走出丛林,看见落日在天鹅湖荡起灿烂的血色。
宽广的水面波光粼粼,南边伸出河流,像天鹅长长的颈。对岸亦是数不清的树,再远些是连绵的山丘。
皮耳斯·约克左边的身躯生长着狰狞的荆棘,俯卧在大石头上。打眼一看会觉得他走累了,选择在美景之畔酣睡。
一只乌鸦停在他的身上,向着男孩凝视,像有哀伤之意,因主人的死去惘然无措。
同样的计谋连着用两次,真把我当小孩哄?
索伦没有过去,从口袋翻出炭笔和烟花燃料。
画阵。
“太初与我同在,古老诸天、星轨、不死鸟——神因显世。”
焰击。
明亮的火焰飞扑而出,同时乌鸦振翅掠起。
夕阳与湖岸之间,红与黑相撞,盛开瑰奇迷人的焰花。火星四散,纷纷扬扬落幕之际,半死不活的皮耳斯·约克缓缓站立起身,右手犹有余裕地捡着帽子,按在灰白发丝间,仍不失绅士风度的微笑。
“有趣。我的孩子们告诉我,是艾唯·奥薇莉雅教你的这些。她怎么做到的?”
“不关你的事。”
索伦手抚断剑,在脑袋里回忆妮塔·梅露缇丝写的咒文。
左半身的荆棘限制着皮耳斯·约克的行动,像他的血背叛自身。
于是,这人从腰后摸出一柄红斧,拎在右手,伏低身子,蓄势待发。怪异的影子在地面扭曲成魔鬼。
“要跑的话,趁现在。”皮耳斯·约克温声提醒。
索伦给出的回应是遁入虚无。
皮耳斯皱眉,记起阴影议会的六座之一说过,卡希尔家的超脱虽然杀伤力弱,但打不过就跑,凭借绝对不败的能力立足超凡界。
‘发现超脱命格的术士一定是个胆小鬼吧。’那人奚落。
但男孩借此逃出生天,数年谋划将毁于今夜。
无论如何得抓住他,然后还有艾唯·奥薇莉雅那个小丫头。
阴影之女,恶梦之子,双生花的仪式缺一不可。
一只乌鸦从大衣飞出,落在皮耳斯的肩头,他与乌鸦对视,问:“回答我,索伦·卡希尔现往何处?”
乌鸦迷茫不安,骤然号出尖锐厉鸣,撕碎了死寂的黄昏。
“索伦·卡希尔向你而来!”
世界落入长夜,乌云拢住天鹅湖的水面。
皮耳斯训练有素地腾挪,炽热的火球擦过大衣,他转动斧柄砸向出现在身边的男孩,却见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消失。
“【不朽的圣树,我向您祈祷星与月的力量】,”
索伦又现身湖边,吟唱起秘银剑的咒文,他感到凉爽的夜风争先恐后抚摸自己的脸颊,仿若簇拥歌颂自然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