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筠言回到未央宫,来瞧病的太医就迎了上来。

“平然怎样?伤到哪儿了?”

小家伙气性还蛮大,就是人看着一嘴血,当时觉得全是朝洛阳的手上的血,细想想,后背全露出来,也不晓得有没有被人捶后背吐出来的血。

“得亏有侍女相护啊,虞公子身上没伤,倒是那侍女,怕是受了不少内伤,不养上几个月怕是好不了。”

“可断了骨?”

“不好说。”

太医感受到长公主不满意的眼神,忙解释:“男女有别,这宫内女眷的病,臣得去请时太医来才行,避嫌。”

这个解释显然让长公主很满意,在袖子里摸摸,随手送出两片金叶子:“你自留一片,一片给时太医,人若有伤,好药尽快用上,不必省,若有人差使你做些暗事,尽管与我说便是。”

太医喜笑颜开,却忙躬身拒赏:“长公主折煞老臣了,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怎敢收此重赏。”

他是想收金叶子的,

但他更想站队。

这明眼人都知道,长公子和大皇子在争皇位,而且长公主优势很大,尤得皇上看重。

须知,馨国开国君主就是女帝。

虽然她的夫君要吃天绝草,不可有后代子嗣,以便女帝百年后传位于本宗——也就是她的弟弟,或是她弟弟的血脉,以正皇族血脉。

但那与他何关?天绝草又不是他儿子喝。

这一想到天绝草,李太医又不免得意起来。

他家世代单传,自祖上就是太医,皇帝换了不知多少代,他李家还是吃着皇粮的主儿。

这也得益于祖上庇佑,想当初,女帝之所以能当上女帝,他先人可是功不可没,

若是他老祖宗没找到天绝草,女帝的男人就是个能下崽的主儿,以后有了孩子,那就算是谋朝篡位了,这文武百官,皇室宗亲,谁能答应?

如今皇恩传到他这一代,虽然还有,但已经淡下去了。

现在这机会怕是来了!

把队站好,这祖上的积的阴德,说不定还能在他手里再光耀一回!

“收着吧。”筠言微笑着把金叶子强塞到老太医手里,这回他没拒绝。

第一次拒绝是表忠心,

第二次收下是表态度。

这是宫内不成文的规矩。

老太医拿着金叶子,快慰地行礼告退。

筠言摸摸袖子里空空如也的袖袋,不免皱眉。

倒不是心疼那两片金叶子了,

只是第一次拉拢人,这样的作派,颇让她有所感慨。

朝洛阳心思歹心眼小,筠言就怕他借机再生事端,所以她才先发制人。

她答应虞姨的,要看好平然。

可皇宫情义浅,若想护人,靠人不如靠己。

前两年,朝中阉党如日中天,不知多少朝官大臣对其献媚成为其附庸,不也被父王一手弄垮,落得个下大狱吃断头饭的下场,而那些附骨之蛆,万千家财充入国库,身败名裂。

古往今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之事比比皆是,

今日父皇对自已宠爱有加,或愧疚或欣赏,亦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已这样做是对的。

可那又如何?

他已近半百,虽然身子硬朗,但朝臣无论把万岁二字喊得再重,他也会有去世那一天。

还有自己的外公,

老人家常常征战,本就落得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常年驻扎边关,年老体衰不经风蚀,近些年来患了头痛症。

现如今自已所倚仗的一切,他们都会有离自已而去的一天。

筠言念此,定定地立着,身后一阵凉风来袭,大热的天,竟有一阵心凉。

等他们都去了,朝鸿羽当上了皇帝,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自己能怎么办?

嫁权贵?靠着别人权势过活,成为附庸?

不!

朝筠言心里即刻跳出来一个否定词。

靠人不如靠己,只要是靠人,就得看别人脸色行事,变相来说,连自己的命,都是放在别人手上的。

如此,何谈一个“护”字?

外公一家如今虽说势足,但树敌过多,这一大家子,如今膝下无男丁,等外公告老还了乡,就真是树倒狲散,那时若有小人记仇,怕是难免晚年凄凉。

还有平然……

今天她这些皇弟皇妹们能如此对他,就算是结仇了,她若一朝不稳,以后只会欺负他欺负得更狠。

筠言轻轻叹气,感觉手臂有些肿痛,挽起袖子,白色的肌肤上一片青紫,应当是硬接朝鸿羽那一脚时留下的痕迹。

她以前习武读文,只觉得充实,找不着玩伴,不想虚度光阴;

还有武道,初学时苦不堪言,可摸着门道后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凭这些和谁争点什么。

因为喜欢,所以她去做了,而并不是因为要讨谁的称赞。

可如今不同了,

就在今天,或许更早之前,长时间的日积月累,局势已经不同了。

兄弟姐妹都把她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是未来一定要拔除的障碍,只是她今天才意识到。

她决不能失势!

她要当储君!

要做馨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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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姐,你还痛吗?”

“没事,你不常说我脸皮厚吗?”婉儿强笑。

“可打的又不是脸……”平然诚恳地说着,手一点点摸着婉儿后背,很是心疼,手抓着亵衣边儿就要往上掀,“伤得重吗?”

“这怎么能看……”婉儿拍开她的手,缓缓抬手,掐在他脸上,“今天寻你不见,是他们把你骗出去了?想抢你东西?”

“有个人来问我要不要做朋友……”平然低头绕着手指,俨然做错事的样子。

“婉儿姐不在,你是无聊了?”婉儿摸摸他的脸,一副大姐姐知人暖心的模样。

平然平时看着做事认真起来没心没肺,其实一旦从事情里抽出身来,会很闷的。

没人陪他玩,皇姐有事做,自己也有事做,娘亲不在了,这宫里也没有同龄的人,就是有,也是皇子皇女,没人愿意和他玩一块儿。

所以这痴症,与其说是一种病,不如说是他的一味药,不知帮他排解了多少空寂。

可一但他从痴症里醒过来,难免会想些别的……

“我以后不会了。”平然目光闪躲,“我不该不听大皇姐的话,如果我在房屋里好好练字,婉儿姐就会被打了,皇姐也不会被叫她爹骂……”

平然约莫着只知道自已咬了个人,松口的时候大家都散了,约莫看见个人,急里忙慌地把皇姐叫走——会被骂的吧?皇姐打了这么多人,说不定还会被重罚……

婉儿看着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的平然,头一回对他的眼泪感到手足无措。

以前对外面的世界满是憧憬,头一次接触便是如此,怕是以后都失望了。

世事便是如此,

平然身份算不上好,又有病症,能有多少人真心待他?

换个角度看,这样或许也挺好……第一次失望了,以后看开了便不想了,省着以后吃更大的亏。

平然瞧见婉儿姐白皙的手上布着一片显眼的青紫眼泪掉得更起劲了,但还是努力止止住梗嗯,用手背揉掉眼角的泪珠,哒哒哒地跑向墙角,翻开一尘不染的大匣子。

他拿了一罐装在黑色木盒子里的药膏,打开来,味道有些呛鼻,闻上几下又觉得蛮上瘾的,里边是白色的药膏,像猪油一样,膏面并不平整,有被挖来用过的小坑。

平然抓住她的手,小小的手掌握不完婉儿常年干活而显得比较粗的手臂,挖出一块膏放在手心,覆在婉儿手臂上轻轻揉搓。

“不疼吧?”平然边揉边问。

这是他娘留下的东西,以前他摔伤了就抹这个,见效很快。

“不疼,凉凉的。”婉儿感觉着手臂上如冰块般的凉意,加上这有些呛鼻子,但又如薄荷糖水般凉的味道,重着数块石头似的热肿身体顿时松了下来,像紧绷的弦,一下子断了,直挺的身躯慢慢放松地躺在床上。

片刻后……

“怎么停了?”婉儿被这凉意弄得迷迷糊糊地都快睡着了,手臂上搓来搓去的动作却忽然停了。

“搓完了。”平然想把盖子合回去。

“明明还有很多嘛……”婉儿撅撅嘴,对没有入睡颇感不满,背上的酸痛好像也随之重了许多。

“这个好像不能多涂的。”平然抬头看着眼睛半开半闭,一脸想睡睡不着的婉儿姐。

“再涂点嘛,外用的药……应该没关系吧?”婉儿目露贪婪,还在回味着刚才大热天泡上了凉水澡的舒适感。

“那再涂一点点。”平然不太放心地又挖出来一点,觉得多了,又偷偷在边缘处刮回去一些。

除了不太放心用多了有副作用之外,还有就是这玩意太难揉化了,他手有点发酸,而且那气味闻着好凉,让他没办法太专注。

小冰块又敷上来了,婉儿惬意地趴回床上,侧着脸,静静享受着这一刻。

困意一点点涌上来,她感觉眼皮像灌了水似的压下来,

忽的,瞥见门口一双做工精致,雕着祥纹的女鞋踏入门槛处,而后一动不动。

鞋的样子好熟悉,

是长公主的。

嗯~长公主来了……

婉儿愣了一刻,随后像是见了鬼般从平然的床上弹起来,还未 开口请安,背后就一阵剌进骨子里的酸痛,隐隐地似乎还有骨头咯咯暗响的声音。

平然见她如此惊慌,也跟着回头去看,却只看见皇姐的拂袖而去,愤然大步离开的背影。

“皇姐……”

筠言无视身后哒哒哒跑向自已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仍旧迈自已的步子,冷着脸向院外走,直到平然追上来,喘两下大气,跑到她身前挡住去路,两只手像撑着她小腹不让再往前。

“不走不走……”平然仰着脑袋看她,面相是朝着皇姐的,但眼神却因羞愧不敢直视她,“是平然今天不听话,才会出这事的…对不起皇姐……”

朝筠言俯视他,肚子里有好多气话想说,但是很乱,像是湖里的东一条西一条的鱼,看得见,可抓不起来。

“我今天写完字,有个人来找我,说……有人想跟我玩,我就去了。”平然越说脑袋放得越低,直至最后看向不远处的地面,“我当时看字快写完了……”尔后脚抓着地,顿了顿,“不会再有下回了。”

筠言还是不回他,平然伏低认错,倒让她气息稍平复些 ,但眼前仍不断地闪着刚才的画面。

平然出了事,自已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先是把那群不成器的小犊子收拾一顿,又向父王请罪,明日还要上门给人赔礼;

他倒好,在小屋里给别人坐着安生抹药;

有没有想过自己?

咋一想,一股怒气爆竹似的炸开;

细一想,又经不起推敲,平然不呆家里,呆哪儿?

他又见不着自已,自然只好先给婉儿抹抹药,难不成放着刚才替他挨了一顿揍的婉儿不管?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

可她就是气啊!

说不上来的气!

而且这气并没处撒,比哑巴吃黄莲还难受。

不过也算了……

筠言收收心气,因为不好意思解释她不知气从何来,又舍不得把火发他身上,却仍板着脸,顺着他无意中给出的台阶就下:“看来还是太闲了,明日给你加一倍的数。”

平然点头:“好,我会认真写,不会再乱跑了。”

筠言抓抓他的脸,示意他把脸扬起来,手指扯开他的嘴唇,观察一下才好没多久的两只虎牙:“下次别咬人了,这牙齿才刚长好,咬歪了可正不回来。”

平然似乎想反驳点什么,顿了顿,还是选择听话:“以后不会了。”

筠言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蹲下来,抓着他转圈,这摸摸那看看:“有哪儿疼吗?”

“没有。”平然如实答,随即想到把自已抱在怀里的婉儿姐,担心道,“倒是婉儿姐说身上哪儿都疼。”

“已经叫李太医来看了,等会儿就到。”筠言缓和之色转瞬即逝,起身拉他往外走,“还是再找太医看看的好。”

“不是会有太医来吗?等儿一起看就好了。”

还有婉儿姐手上的那块药膏还没有揉化,就差一点,他想回去揉完。

毕竟皇姐说过,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可他提出了简单又实用的建议,却并没有让皇姐停下来。

筠言拉着他走在前面:“李太医是女医,只看女人。”

“小孩子也不可以吗?”

“还说?!快点走。”

院后,

忍着不适光着脚走下床的婉儿,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地目送远去的高挑背景,不禁心生羡慕。

要是……

她也能有这样的地位……

他们当时肯定就不敢打自已和平然了吧?

抱着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婉儿怏怏地走回去,好好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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