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休沐,不上朝,不批奏。

皇帝的栖院,

资善堂中的学子们衣乱发散,一张脸肿得左大右小,或是左右被一个巴掌印均匀地放大,他们纷纷跪地,聚在左边,离右边的大皇女敬而远之。

眼睛红肿的朝青颜捂着肿大的右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坐在小龙椅上的爹委屈地喊:“父王……”

庆帝紧绷的神情让这一喊稍击溃了些,长叹息一声:“这一回,又所谓何事?”

朝洛阳捂住包着白布散着药粉味的伤手,掷声控告:“父王,皇姐仗着自已身手了得,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欺辱我等,请父王为我们做主!”

庆帝看他一眼,却一言不发,片刻后问向跪在最前的长子:“鸿羽,你说。”

朝鸿羽低头,语气恭敬:“今日午时功课完毕,儿臣本想邀南国太子一聚,洛阳与他说过两句,一言不合,双方起了争执。

依儿臣之见,这不过一场误会,是鸿羽没处理好,打扰了父王清静。”

众人闻言自是不服,有人偷偷扯了同跪在地上的朝洛阳衣服后摆,他冷呵一声,扭头看向朝鸿羽:

“呵,争执?皇兄难免太轻描淡写了吧?虞平然这个外族人,对大皇姐‘皇姐’相称,妄以皇室自居,说他两句,他便拿石头下死手砸我,各位有目共睹,这算是行刺之罪!”

“对!竖子毫无管教,尊卑不分。”

“他拿石头砸人的时候,可是半点没想留手啊!”

“二哥手上的伤就是他咬的!刚才太医说,要是再晚脱手些,就见骨头了!”

……

一时间,台下众人纷纷应和,细数罪状,声音多而不乱,又如海潮般一声高过一高,如事先排列过似的井然有序。

庆帝自是端坐,脸色不喜不怒,目中既无烈焰怒火,也无冰霜冻人:“洛阳,伤得如何?”

洛阳将头回正,言语中带着不服气的怒意:“儿臣一时轻敌,遭人暗算,实在惭愧,承蒙众兄弟姐妹及时制止那厮,并无大碍。”

庆帝嗯了一声,点点头:“那你们就先回去吧,好好养着,多休息休息,这些天,资善堂,你们就先不用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一番交流后,很快咂摸出味来。

这是不想管他们。

脸肿的,骨折的,甚至还有吓尿的,难道这顿打,就这么不了了之?

父王!太过偏心!

这里边心最为哀的,莫过于洛阳。

他并没有把父王当傻子看,自已制造这些说辞,一来是看看父王对朝筠言能袒护到何种程度,二来是给自已找台阶。

现在台阶用上了,父王也没过多的责怪他,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凭什么?

就为了一个傻了吧唧的二愣子,你女儿把你亲儿子们都打成这鸟样了,你个当爹就敲打敲打我们,三言两语地就糊弄过去了?

朝洛阳低垂的眼眸中一缕邪光闪过。

青颜撇撇嘴,仍执美地用眼神向平日没对她凶过的父王散发着自已的委屈:“父王,皇姐她……”

“哦!”庆帝对着这个喜欢撒娇的女儿莞尔一笑,“青颜你看着倒没什么事,功课就不要落下了,明天资善堂,你继续去,没事多练练字,静心。”

青颜咬咬下唇:“……那大皇姐,她……”

庆帝终于眼中露出冷光,盯着跪在一边,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女儿:“朝筠言,你倒长了不少本事,恃宠而骄,下手不知轻重,伤了兄弟间的和气不说,还把一个皇弟和户尚书家之子打得骨折重伤,可知罪?”

“筠言知罪,任凭处罚。”筠言声音笃定,全无辩解之意,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不过平然与众人打闹一事不可外泄。

当年南国和我们结盟,相约共抗龙武、大晋的围攻,本说好是南国替我们守住南面大晋的大军三个月便发兵相援,南国虽投降献国,但确实如约守城三月,不多不少,总算下来,还是我们亏欠了。

如今晋国在边疆蠢蠢欲动,此事若传出,怕是他们会借事对近年来归附我们的番邦巧言鼓动。”

如今天下三分,大晋、龙武、馨国三大国的国力最为强盛,但地广物博,许多番邦小国仗着山奇石怪,易守难攻的特点,在三大国之中作为附庸而存在着。

南国算是最为强盛的一个番邦,

它原是大晋边疆,虽说是鱼米乡,但水患三年一小发,五年一大发,百姓过日子总提心吊胆,难得安居;

后来守边大将换人,新将军手下有一心腹,妙手奇思,领造都江堰,解决水患,南王也因此深得民心,他便趁势起兵造反,一举成立南国。

而南国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国君,是当今大晋皇帝的亲弟弟,换言之——如今的大晋皇帝,是平然的亲叔叔。

“虞平然自幼孤苦,神智有碍,朕又没说要找他的麻烦,你倒先急着护短?”

庆帝换脸堪比川剧戏曲,先前脸上的冰凉一扫而空,转而摇头,端起茶杯轻啜,嘴角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明日踩踩你的架子,给伤得重的两位上门赔礼请罪。”

筠言声音依然笃定:“儿臣遵旨。”

青颜想了想,还是贼心不死,就赔礼?这哪里是处罚?

“父王,她……”

“下去吧。”庆帝放下茶杯,朝他们挥挥手,“今日难得休沐,朕好不容易清静一天,都安生些。”

这下没人敢说话了,一个个行礼告退,除筠言外个个心中不服,胸口有气,却无一人敢言。

端坐在众人身后的庆帝目光幽远,打在两个儿子背后,难掩失落。

这二子洛阳,最不像他!

小肚鸡肠,心里小算计多如牛毛,实则手段幼稚,看似心思活络,实则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每每看到他,庆帝都曾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戴帽子了?

长子鸿羽嘛……

倒是合他名字,确是心怀大志,一心一意想做太子,想坐自已这个位置。

殊不知,这才是真正让庆帝深感可悲之处。

想他当年还是个皇子时,看轻皇位权势,年十六,执一柄长剑,提一壶烈酒,走马出皇宫,提剑入江湖。

他斩过贪官污吏,烧过为祸之家,抢过不义之财,独剿横匪,自重伤濒天之际,蒙苍天垂青,偶遇挚爱良缘。

庆帝目光凝至长女身后,直挺走姿,长发半扎,莫名地与她娘亲的飒爽之姿重合起来,如铁线银勾般将他的记忆拉进冗长温暖的回忆。

这长女最符合他作为一名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预期,

他对这长女最大限度的包容是因为愧疚,但对她有朝一日能执掌重权的期望,却是实打实的。

不是因为对她娘亲难产而死的悲凉,

也不是因为对她娘家为救自已损了唯二的两个亲儿子,面临绝族的愧疚。

单从格局、武艺、气度而言,这个女儿,远远胜于鸿羽这个儿子。

鸿羽太想当皇帝了,

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取悦自已,是在合乎“太子之仪”,

所以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大度,波澜不惊,实则,这可能是一种虚伪,极有会在坐上皇位之后,一件件一桩桩地跟这些弟弟妹妹们清算。

筠言不同,

她重情,

南国皇后临终前托孤于她,她便兢兢业业地照顾,从不嫌弃那孩子痴呆;

她坦荡,

护犊子就是护犊子,人是我打的,怎么罚,我都认。

这气度他很喜欢,是他年轻时的样子。

还是关于朝政的格局……

鸿羽的目光终究还是短浅,自己曾说过兄弟之间要和睦,他就只想着维护兄弟和睦。

按理说,谨记父言,小心为之,倒不是讲他错了,但恰恰是这样,才让他的目光被限制住;

筠言则不同,以国与国之间的大势开谈,眼界在这群娇生惯养出来,十来岁的孩子中,已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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