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绘里子今天的训练很不错哟,行走应该很快就没有问题了吧。」
护士一样的女人很快来到了我身旁,递给我一瓶半开的矿泉水。
我向她道声谢接过了水瓶。
「再过几天我想应该能出院了。」
「嗯,只要没什么大碍估计下周就可以出去了。但是,小绘里子还没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吧。」
「还是和刚开始一样,除了名字没什么头绪。」
当然,我撒谎了。
我仍记得一个月前的那个雪夜,我是怎样遇到了一位同样穿着女装的少年,又是怎样在第二天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位女性。
我原以为医院这里知道我的身份,没想到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一个突然出现在医院门口的神秘人物。
据他们所说在我醒来的前一天夜里,我的身体漫在积雪中倒在医院的后庭,被发现时已经生命垂危,好在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恢复了过来。只是身体遭到严重的冻伤,虽然没到截肢的地步,但也是躺到了现在。
我醒来后值班的医师前来询问我的经历,我自然是没有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便只能说忘记了。当他们问及名字的时候,我将自己原来的名字倒反过来变成了绘里子,姓仍是沿用原来的。
小山绘里子,这就是我现在的姓名。
大概是曾经经常出演女性的经历起了作用,我并没对如今的生活感到任何不适。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不断接受着医生有关大脑的检查还有警察们的问话,毕竟凭空多出一个人肯定是要通告警方的。
不过很遗憾,在警方的数据库中也没有我的指纹或是基因信息。
我越发觉得自己这副躯体是否原本不存于世。
经济方面的问题暂时并不显著,在我随身携带的包里面有着一沓一百万元的现金,要是有着信用卡什么的就很好确定身份了。
虽则我的身份不明,但警方那里既没有我的犯罪记录也没有相关的寻人启事,也只好慰问几句便放手不管了。
临走时那些警官许是看我年轻,留给了我一张写有收容所电话的纸条,让我有困难就去那里。
就这样,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医院待了快一个月。每天会由护士小姐来带我进行康复训练,然后我可以在病床上看书也可以在医院内推着轮椅闲逛。
「要是能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护士像是在为我担心一样叹了一口气,然后蹲下身子坐在我的身旁。
「小绘里子想去哪里转转吗?还是想回房间休息了?」
「我想回房间了。」
「嗯,那我们就起来吧。」
这两条腿原先比我在那副病体上的躯干还要不听使唤,在经过两周的康复训练后终于可以下地了。
即使不用人搀扶我现在也能走得比较直了,但是负责我的护士小姐却一直很关心我,看护我的工作总是无微不至。
「我们病区难得来一位这样年轻的病人。」
在我刚住进来不久我记得他们一群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想这可能也是我被多加问候的原因。
我以前住院的时候患有绝症的年轻人也总是比那些老年人有更多的关怀,我听护工们闲暇时聊过,得了绝症的老人比年轻人更能熬反而是年轻人一不注意就走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原理。
回到病房,护士将我床旁边的帘子拉起,嘱咐几句便也离开了。
我百无聊赖地盯了一会头顶白色的天花板,然后侧过视线看到了放在我床头柜上的新一期日报。
我伸手将它拿起快速浏览了一番,并没发现我想要的信息。我拉开抽屉将其折叠后丢在了里面,然后抽出了最底下的一张。
这一期是一个月之前,也就是我刚醒来那天的报纸。
上面刊登了一则两位女装少年冻死在公园的新闻。
偌大的标题就印在头版。
《殉情还是谋杀?——葬在积雪中的两位异装男孩》,是这样一看就很有吸引力的标题。
在正文旁边印着一张照片,是我和他靠在一起的背影,我的头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肩上。
只是我们并非情侣或是朋友,我甚至只认识了他一个小时还不到,交谈了一会后就天各一方。
我看到这则新闻之后迫切想知道对方的身份,于是关注着每日的新闻。
然而后续相关到我的尸体被认领就戛然而止,至于另一名少年对警方对我都是个迷。
在我的心中还有着另外一个谜团,那就是那天晚上少年所抱着的、疑似能实现人愿望的黑匣子,它并没有在报道中被提及。
我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反复回想过那天晚上的记忆,无比确信那个黑匣子是给予我这副躯体的凭藉,可是那位少年为什么不用于己身,为什么在我变为女性后他会和原先的我死在那里?
这一切都是只属于我的未解之谜。
我放下报纸看向了自己的手掌,白皙纤柔的程度比之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的身体同样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这是他所给予我的一切。
回应了我渴望成为美、得到美的请求。
但是我对他一无所知。
成为女性的喜悦的只在一开始,然后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我所成为、所得到的到底怎样一种美?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家,甚至我的身份合不合法都未可知。
没有了病痛的折磨让我的身体缓缓恢复到了从前,我可以再去看那些我喜欢的剧本,记我想记的台词,只是这和我记忆里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不被延续的道路出现了崭新的枝桠,在这枝桠延伸方向上的阳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所遮盖。
我很喜欢这副身体,也得到了一直所渴求的美。它现在仿佛就在我的掌心,然而却有一道坚固的外壳将我和它阻隔,我能感受到这一尺之隔内的炽热,却无法打破外衣亲手将其触碰,无法成为它。
既近在尺咫,又远在天涯。
再尝试扮演女性时已经无法找到那种对美的趋近感,我想这应该是我已经成为女性造成的。
但当我回忆起与那位少年相遇的夜晚,掌心的炽热却在不断迸发,有种呼之欲出之感。
去找到他。
我看着自己的掌心,心中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在新闻报道他已经死了,但是我的心声突然告诉我我能找到他。
就像母亲刚逝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一样,现在我也能感觉到那个少年就在某个地方。
找到母亲的方法是扮演女角,那么找到少年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他们二人就像是站在美的两端,恍惚中却又有所重合。
少年的美比母亲给我的感觉更要幽邃、深沉,又更加炽热、令人盲目,就和我刚见到他时的那般矛盾。
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这个声音不停地在我脑中回荡。
又过去五天时间,在确认完全无碍下,我终于被医生同意出院了。
我换下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上了白色的羽绒服,这也是之前护士小姐带我去医院楼下便利店买的。
几点白雪从窗外飘过,我最后将病床上的东西收拾一番来到门口。
我进来的时候是个雪天,出去的时候也是个雪天,时间却来到了二月。
已经是春天了。
我曾经觉得自己活不过冬天,也许会和母亲一样死在春天到来之时,不过现在我切切实实地站在这里,手里提着装有出院报告的袋子。
「如果小绘里子想不到可以去的地方的话,随时可以打我的电话。啊,这应该不算违规吧。」
临走时照看我的护士还有些依依惜别地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怀疑她差不多是把我当年幼的妹妹看待了。
我很少收到别人的好意,像护士小姐这样的照顾甚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置之不理的话是对他人好意的践踏,即使以后可能派不上用场我还是将它揣进了袋中。回想起这一个月与男身时截然不同的住院生活,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我想再在医院待几天大概也不是坏事,毕竟我剩下的现金还很充足,但是我的心中还有着另一种急切,去找到少年的急切。
我现在无比笃信他身上掌握着让我成为美的钥匙,只要找到他就能打破禁锢着美的外衣。
反之一直在医院踌躇不前的话,仿佛就有着巨大的空洞在胸腔内扩散,慢慢一切欲求就要归于虚无,连掌中的温度都要再次消失。
我很害怕这种感觉,越是被人给予温暖这种感觉越加强烈。
就像回到了身患绝症在病床上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时候。
所以即使我并不知道出来后要做些什么,我也一定要出发,一定要离开医院。
我撑开了透明的折叠伞步出医院的大门,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个目的地。
去一趟我和少年一起死去的公园。
说不定故地重游能让我想起来一些别的什么。
有了明确的想法我的步伐顿时轻快许多,医院周围的地带我并不太熟悉,但转过几个街区后便看到了熟悉的商圈,然后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那天最后抵达的公园。
井之头公园。
我现在才看清了公园门头上的字。
纷飞的细雪渐渐迷乱了视线,雪似乎越来越大了,连公园门口的石墩上都积了薄薄一层。
本想着此时的公园定然寂静无人可供我好好追忆一番,然而早有一人坐在了我记忆中的长凳上。
那身影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坐在长凳上半弯着腰眼神游离地盯着前方,额头的皱纹时不时随着眉毛的蹙动挤在一起。长凳的后方植着高大的松木,替他阻挡住了飞雪,但也有无法阻挡到的地方落在了肩侧。
他是我的父亲。
我这才发觉我从医院醒来后从未想过他的感受,心底一瞬涌上来的不知是悲伤还是什么的情绪促使我打着伞坐到了他身边想替他遮掩一下肩头的落雪。
许是感受到身旁的动静,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谢谢你。」
从他的口中我并没有听出情绪的波动,也不知他有没有从这与他儿子相似的面颊上认出我的身份。
「今天的雪好大,我进来躲躲不介意吧。」
「没事。」
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我找了个由头,我应该是不想被父亲认出来吧。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父亲认出了我,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回到曾经的家,今后也不用再为居所困扰。
我可能也不用再为追寻美而活着,已经成为女性的我会拥有另外一段全新的生活。
只要将一切坦白,我的人生似乎就有着不同的转机,也没必要再这样害怕。
可能我追寻母亲的道路是错的,追寻少年的道路也是错的,拥抱女性的身份才是正轨。
我终于察觉我自从成为女性后始终未将自己视为女性,只是仍按照原来的方法在扮演着女性。
所以我既非我亦非男性亦非女性,在不同时间节点上的空间的我,在此时的我体内重合在了一起。
正当我的内心激烈碰撞时父亲突然开口了。
「一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新闻有听过吗,有两个女装的男孩死在了这里,其中一个是我的儿子。」
「欸?」
这话头起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父亲却像是全然未觉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的儿子他从小就跟他的妈妈黏在一块,但是他妈妈去世的早,我现在想应该是他缺乏母爱所以才一直喜欢穿着女装。我以前当然看不惯这些,所以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只会喝骂他。」
风从东南吹来,夹杂着飞雪和父亲的絮语一同在耳边呼啸。
我从未在父亲的口中听过这番话,想来以我原来的身份是绝对听不到的。
「直到他和他妈妈一样病倒在医院里,我才意识到他也会受伤,也会像我的妻子一样离我而去。我们常年缺乏沟通,后来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了,想要补偿他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当他对我有所要求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他在离开的那天和我打电话说想要回家,然后就来到了这里和另外一个有着相同爱好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同样一个雪天。」
父亲的语气很平静,我却觉得他像是早在心里说过了无数次,就连现在也跟为了冥冥中的什么事情预演一样。
「我在过去亏欠了他很多,在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想法,连他最后走得是否痛苦,有没有对我怀着怨恨都不得而知。」
「说不定是幸福的呢。」
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我不自觉开了口。
「可能对于你们他并没有抱有任何想法,但与其在医院里憋闷至生命消逝,或许能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死亡的时候他是要更加幸福的。」
其中掺杂了谎言却也不乏我的真实感受,在那天晚上的最后我是真的感到身旁的人能让我有所依靠。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照片上的我靠在他的肩上吧。
「啊,要是能感觉到幸福的话就太好了。」
父亲吐出了一口白气,也不知道我的安慰起没起作用,他站起了身。
「抱歉我自那以后总会来这里自言自语,要是给你添麻烦还望海涵。」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我,仍盯着在空中漫无目的飘飞的白雪。
只是我好似回到了母亲的病房一般,并没有谁在摸着我的头,但我却感到有一只小手盖在我的头上,正对我说着抱歉。
心中的固结物也这一刻凸起感越发明显,每一次的心跳都仿佛触碰到了它的坚壁,再次反弹了回来不断周而复始。
我本以为这固结物已经随着我变为女性消失没想到它仍然存在于我的心里。
「说些什么也好,看样子雪停还要好一会,净坐在这里也怪无聊的。」
我伸手掩在胸口,只是觉得这样就能将激烈的心跳停止。
「呵呵,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不仅外表也是。我想我儿子如果能见到你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
「那我真是荣幸。」
得到了父亲的夸赞高兴之余心中还有着一丝错失感。
父亲站起来后没再回头,顶着风雪向外面走去。
「你要走了吗?现在雪还这样大。」
「没事,我的家就在不远。我想到了很多事,还有很多要我去做的事,谢谢你。」
他侧过身停留一会又再度出发了,冷风越发变得强劲,将父亲的背影消融在了白色的世界里,仿佛有一道屏障将我阻隔在外,我们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父亲的儿子确乎已经死了,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是小山绘里子。
风雪替我做出了回答,过去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个埋葬着我关于美的回忆的家不再能够供我栖息。
父亲走向了前方,我也必须按照我的方向行进。
我想如果原先的我并没有在那个晚上死去,可能父亲对我的情感也不会如此发自肺腑、如此深刻,当然这并非说他现在的感情就是虚假的,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存在。
正是这种不同可能性下的纠缠反复,才让我觉得眼前的事物蕴含着美。
激烈的心跳渐渐止抑,唯独那固结物的凸出感却残留了下来。
我无法成为母亲。
头脑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认知。
也许在我从医院里醒来后不久就意识到了,更或是那天下午就得到了答案。
我从母亲那看到的美,就是这矛盾的美。
男与女的矛盾、喝骂与抚慰的矛盾、死与生的矛盾、无法成为的矛盾。
所以当我成为的一刹那这矛盾便消失了,也就失去了美。
这就是心中一直以来的固结物的来由,它并非是美,只是将我和这些矛盾连接在一起的媒介。
当我感受到父亲身上矛盾时它便又显现了出来。
但是我永远无法成为它。
也无法成为我记忆中的母亲。
我相遇的那位少年,他的身上也有着矛盾,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冷冽,话语中却饱含着无可企及的炽热,不过这并不是他美的本身。
我始终无法明晰这美的成分,但掌中迸发的温度无不在向我诉说我也可以成为这个概念。
唯有找到他我才能继续前进,否则这副全新的躯壳已经再没有寄托。
现在的我与他就像是处于同一空间的不同维度,他所存在的地方哪怕交汇时我也不一定能察觉,就同母亲代表的美多次从我身边掠过一样。
想要触碰到他,就一定需要借助些什么。
思维涣散间,我的视线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目光聚焦逐渐变得清晰。
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出现在了广场中央,我来时并没看到它,父亲走时这里只有着积雪,而此刻它就覆压在积雪上。
它给我一种自然而然就生长在这里的感觉,就像那些多人合抱的树木,从雪中生长而出已过了百年千年。
我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跟少年那晚站在这里一样突兀且没有理由,冥冥中却有一种注定相会的错觉。
我走上前去将它拿起。
盒子很轻,掂在手上像是只有薄薄一层木壁,内里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晃。随着我的双手触上盒壁,微弱的热量沿着手掌传到体内,仿佛是少年留下的余温一般。
我的手指按上了盒盖,学着那天少年那样将它轻推,但是怎样也推不动。我并没有气恼,它出现之后我的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定,之所以打不开一定是还没有到时机。
也许当我将要找到少年时,它就会予我启迪。
我抱着黑匣子坐回了长凳上。
手中揣着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物品,我的心中竟没有任何不真实的感觉,脑中只在思索着哪里能找到少年的影踪。在思考的间隙偶尔目光会停留在盒盖上一会,不由得感觉今天会不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
傍晚,我觉得是时候去寻找旅馆时天上的雪停了,转而下起了金平糖。
我伸手接住几颗将它们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弥漫。
确实是普通的金平糖而已。
明天去市图书馆看看吧。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了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