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离去已经有些年头了,奇怪的是刻在我记忆深处的并非他的容颜而是只听他念过一次的这句经文。
每当我想起父亲时耳边就会响起这句经文的末尾,以及父亲背后总是显得灰霭的天空。
事实上我并没见过几次父亲,我从小父亲便与母亲分居,我则一直跟着母亲寄住在亲戚家。
母亲提及父亲时语气中总带着嫌弃,有一种我们如今生活困苦都是父亲所害的埋怨,但她却并不禁止我和父亲往来。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是我四岁时的男孩节,之所以这段记忆尤为清晰是因为那天母亲将在房间里举着鲤鱼旗的我骂了一顿,说是鲤鱼旗其实就是一小块破布,我把它绑上木棍当作鲤鱼旗展示在了母亲面前。
而后不久父亲敲响了亲戚家的门。
我并不知道他们二人间说了什么,又如何向我交待他的身份,总之母亲同意了他带我到街上闲逛。
他那天是穿着僧袍来的,记忆中浅棕色的衣袍被风吹起来就像鲤鱼旗一样,和着木屐的声音猎猎而舞。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印象特别深的事,父亲将我从家中带出后在胸前一顿摸索,像是避人目光一样躬下身子,然后摸出了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了荷叶露出了里面亮晶晶的白米饭团。
「这可不是黑市米,安心吃吧。」
这也是排在经文之后我第二记得的父亲所说的话。
当时我并不理解父亲话中词语的含义,也只是回家后才向母亲询问。
母亲告诉我那是战时的粮食正规店都是凭票购买的,吃不饱的人会去别的地方买,那个地方就被称为黑市。
「你爹是个住持,那时候他还有座寺庙,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拿着香火钱偷偷买米。」
说这句话时母亲的语气不无讽刺。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战后了,对于战时的情形当然不解其详。听母亲说父亲战后仍像战时一样小心翼翼、神神叨叨甚至变本加厉,这也是导致他们分开的主要原因。
但儿时的我每当回顾父亲到来的情形时只会觉得被他牵过的手愈加温暖。
更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寺庙在战时不断被军队光顾,铜像钟锣均被拉走以作军用,山脚下的村庄因为兵役或是逃难十室九空,这座寺庙很快形同虚设,父亲也变得越发神经质。
再之后,就是刚生育的母亲带着我离开了父亲投奔到了东京的亲戚篱下。至于父亲这几年如何生活,又如何找到了我们,在这一次会面前母亲也一概不知。
我第二次同父亲碰面时已经上了国小,也是从他口中我知晓了他曾经和母亲的经历。
他那天在我放学时突然出现在了班级门口,同值班教师讲已经跟母亲说好了带着我离开了校园。
他牵着我像四岁时那样到街市上逛了一圈,一边走着还一边感叹变化真是大。
在临街的一处寺庙前,父亲停下了脚步,说着我们要不进去看看吧。
我说了好。
只要能带我出去去哪我都无所谓。
也许是在街市上走累了,刚进寺不久父亲就拉着我到小径旁的凉亭里坐下。
他跟我讲了讲以前他们在老家的时光,时不时夹几声咳嗽,讲着讲着不知何时又开始念起了经文。
我倚着石柱有些昏昏欲睡,但到了末尾却清醒了过来。
也记住了那句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偈语。
第三次同父亲见面也就是最后一次了,那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在讣告寄来的电报中,我们才得知了这几年父亲一直以来的所在,他也投身到了曾经同事所在的京都的一座寺庙中。
母亲是不愿去的,却允许让我去。
那也是我第一次独身一人去坐火车,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闻着刺鼻的煤烟,阴沉沉的天幕下让我觉得我坐在一条通往死亡的道路上。
葬礼上父亲的脸被抹得苍白,听人说他是得了肺痨走的,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他却显得十分安详。
见到父亲时我没有哭泣,仿佛我只是过来探望他,下次来还能再见,然而在颂念悼词时还是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我在父亲面前总觉得轻松,在母亲身边则觉得压抑。
从小母亲就不喜欢我变得像男孩子。
「是男孩的话果然还是不行。」
这是我听到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同居的姨夫姨母常安慰她男孩多有福气,母亲始终不以为然。
我记事起母亲便让我学习女红留起了长发,姨夫有一座纺纱厂,当我能干事的时候就被送入其中赚些零钱。
一开始我以为母亲让我早些学点技能傍身,不成想但凡年节给我买的衣饰也均是女款。
年少的时候我自然没有多见怪,只觉得这些东西穿在身上很漂亮,直到进入学校之后就开始不断被同学欺负。
母亲看到我身上的伤会抽泣几声,第二日却依旧让我穿着衣裙上学,临行前她看我的眼神好似暗含着夸耀。
我喜欢读书画画,这在她看来是好的,她也并不反对我加入学校里的画社。亲戚家有时候会有男孩子来拜访,母亲是不允许我同他们接触的,一旦我有什么想要一起玩耍的意向表露出来便会遭到打骂,也会让她不断念叨那句口头禅。
「是男孩的话果然还是不行。」
要是我生来就是女孩就好了。
我不由得会这么想。
在母亲面前我似乎从没有哭泣过,我本能觉得哭泣只会使我目前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每当我被父亲带出去的时候,就可以短暂脱离压抑的母亲身边。
虽然母亲说父亲很神经质,但他留给我的只有慈爱的回忆。
我曾一度想开口前往父亲那边,在第二次父亲来见我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了,然而我总等着对方先说,直到下一次见面已是诀别。
从父亲的葬礼回来后,无论我做些什么总觉得母亲看我的眼神中散发则厌恶,就跟当年提及父亲时一样。
来自于父亲的容身之所已经不复存在了,母亲是我借居在亲戚家唯一的维系。
我害怕被母亲所抛弃,以致我生存的孔洞彻底消失。
「请完全把我当成女孩子吧。」
在一天放学后,我这样对母亲说了,母亲对我的态度终于缓和。
然而我越来越不想回去那座居所,放学后待在画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即使是周末去工厂做工也比那处房间要心安。
我喜欢画画,提起笔的时候就可以忘掉一切烦恼,任凭我在白纸上将心中所想描绘出来。
画室的朋友不会取笑我身上的衣裙,有时候甚至会送我书籍甚至画册一起欣赏,在这里比家里比在班级都舒坦得多。
我猜想我也被母亲当成了一张白纸,她也依照自己的想法在我身上肆意涂抹着颜料。
「要快快长大,然后嫁个好人家。」
国小的结业式上她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似乎这已是她对我的全部期许,或是她本来对自己的期许。
我不能停下画笔。
一旦停下画画就会觉得自身的存在越发虚无。
但是在家里我是不能够画画的,亲戚分给我们的居室仅能容纳我们母子二人的被褥以及一张狭小的茶几。
周末夜间的时候从纺织厂回来,母亲和大家都睡了,我会一个人来到庭院坐着,就算只是吹吹风或是看看月亮也好,唯独在这时我会觉得除了画画之外的我有一部分存在于这世上。
我不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
我曾听过亲戚家的孩子管我叫乞丐公主,也许这是对我寄入他们家篱下又不合群的讽刺。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去到哪里呢?
月亮并不会回应我的心情,它已安静地待在那里沉默了千万年。
我看着它有时候会想起年幼时父亲带给我饭团,那些米粒就和月光一样白净。
那之后母亲也有做过饭团,却总不如那日香甜。
真想再吃一次。
即使我知道能带给我这些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却还是这样祈愿。
「山田同学快来看啊!」
「怎么了?」
第二日,正当我在画室作画时前去开窗的同学惊讶地唤起了我的名字。
我放下画笔走到他的跟前,窗外粒粒半透明的晶莹物体从天上落下。
雪?
我把手伸过窗外,晶莹的物体落到掌心却并没有使我感到冰凉。
我收回来一看,发现是一粒粒圆润的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