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时,心总会变得不安定。

这不安定的源头并非他处,正是来自我面前的衣裙。

我想成为美丽的人。

我喜欢月亮,尤其喜欢其上的丰饶海,与这个富有美感的名字不同,它指代的是月亮表面某处坑坑洼洼的盆地。

但在银装素裹的光耀下,它就是美的。

这般反差让诸多事在我心中短暂地从不可能变为可能。

我想如果我这残缺的躯壳被漂亮的衣服包裹,是否我也能成为美丽的存在。

人对于美的诠释尽皆不同,或是虚泛的概念或是实在的物事。但在它的根底下,生长着相遇时同样的一份明澈,自身也想拥有、也想成为那般的明澈。我认为这是美的共通性。

我与美的际会是在幼儿时,那时围着我的人常称赞我眉眼同母亲相像。

「看他的眼睛,多像妈妈。」

我不知为何心情会变得十分愉悦。

记忆里我似乎只有三四岁,但那些人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依旧十分清晰。

想成为某个人的想法在之后愈演愈烈。

说是为了博得更多称赞关注也好,或是冥冥中按照美的方向行进也罢。

我记事后总是在模仿母亲的背影。

母亲的身体不好,生下我后便辞去工作成为了家庭主妇。

我瘦小的胳膊经常会随着她那并没比我大多少的臂膀一起摆动,学着针织,学着擦拭家具,学着每日清晨与父亲相拥。虽然我大都做得四不像,但她只是笑笑。

我的耳际总若有似无地缠绕着亲戚们话语的留声。现在看来只是寻常母亲在家中工作的景象,但那时的留声飞出耳畔晕散在空气中,在我眼里却有一种协和的美。

无论是劳作时衣物上的褶皱,或是针织物相互摩擦的簌簌声,更或是夹杂着油烟的汗湿味,我都觉得十分纤柔。

湛蓝的地板也仿佛染上了那份柔和,在我的记忆里呈现着别样的温度。

不知为何,尽管我学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却感到自己与成为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

仿佛有着断层存在于身体与心的纽带之间。

无法成为,无法拥有,这般念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在一个潮风吹拂的午后,窗外阴沉的云层叠床架屋,和着碎光垒在一块向大地的尽头倾轧。我目送着母亲出门购物,待她的身影走远后,我潜进母亲的房间中换上了她最漂亮的那套衣装。

缀着蕾丝的裙尾长拖在地,镜中自己纤细的躯干被宽大的衣裙包裹着,这是一条素白色的露肩晚礼裙,贴在我身上到处都是空隙。

但我恍惚中觉得自己竟成为了母亲。

我坐在化妆镜前照着母亲的样子用粉扑抹饰面颊,眼看着自己渐渐与衣裙融为一体。

在这时母亲回来了,印象里一直很温和的她第一次面露愠色,惨白的面颊比我粉扑抹过的脸面还要惨淡。

她扇了我一巴掌。

我的眼角噙着泪水,一瞬间突然理解了——

我无法成为美的存在。

事后母亲也就这事跟我道歉,以及告诫我今后什么样的事不能做。

现在想想我儿时的所为确实糟糕,只是那件事后心中有着什么东西碎裂了。

我觉得那是我无法成为的东西,那就是美。

美这种东西只在碎裂的那一刻在我的脑中有过一瞬的具象,而当反应过来时已捉摸不到,眼中只余下了泪水。

我对母亲其实没有怨恨,如果真有怨恨那应当是无法让母亲认同的自己,准确来说这怨恨里大部分应该是愧疚?

年少时的想法已不可尽知。

这件事后不久,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我升上小学时,她已离不开病房。

我散学后经常会跟着父亲去探望母亲,随着母亲在病床上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开始变得烦躁,到后面慢慢对着窗外自怨自艾起来。

我感到母亲在什么地方与自己灵魂的频率有过一线的同步,这感觉使我心安。

每当母亲自言自语时,我总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确切地说我有些享受这段时光。她抱怨完会笑着摸摸我的头,说着抱歉让我听到了这些。

当年破碎的东西在心中悄然聚合,而到底合起来的是怎样一件物什,我到现在也不清不楚。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美的具象。

第二年春天,母亲在医院里去世了。

母亲离去以后,我不止一遍幻想她仍在家中活动的景象,潜藏在记忆深处的韵味日渐飘溢,目光明灭间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线条变得清晰起来,编织成母亲的身影在厨房、在舆洗室、在阳台间忙动,这忙动的身影越发美丽动人。

我骤然生出一种我也能成为其中组成的错觉。

想要去到彼方,首先要到达此方。

我热衷上了扮演,扮演女角。

一直随着母亲待在家里的我肤色和母亲一样呈现着病态的白皙,少年期的声线偏向女性一旦戴上假发穿上衣裙便显得和女生没有什么区别。

我隐约觉得只要我穿上了女装,我就能回到那个下午,就能感受到美。

这美是异装?是成为女性?是成为母亲?和那时心中形成的凝固物一样,我仍不得而知。

失去母亲的实体后,成为美这一念头在我的头脑里变得偏执。

每当我扮演的女角获得荣誉,我就觉得自己与美更近一分。

这般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四岁,那之前还不断有人说我可爱动人,再之后声音发育得粗重,骨骼肌肉也开始分明,我看向镜中的自己除了滑稽再无其它感受。

追寻美的道路上渐渐有了无法抹除的裂痕,随着时间推移这裂痕将不断扩大,到头来定会将人连同我认为的美一起吞噬。

可惜没待年岁将我身上的美消磨,我的身体和母亲一样,倒在了沉重的病床上。

从十六岁之后围绕着我最多的名词不是欧姆、牛顿、焦耳一类,转而变成了PET、易瑞沙、穿刺等更加晦涩的词语。

住院、检查、出院、住院……

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母亲在离世前一定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经历。

高中升上新学年的教科书,从领到便没翻过几次。我一向喜欢的话剧团的演出,也再没参加过。

现在想来实在庆幸,话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仍是在我能感受到美的时候进行的。

对于病症的概念在第一次检查时还没这样清晰,直到往后几个月才逐步在我身上显现。

一开始是体重变轻,我当时甚至还有些欣喜,而后来胸口时有时无的阵痛伴随着心脏传来的穿刺感渐渐让我呼吸不能。

我意识到疾病确实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食欲、体重继而是一切欲望的减退。大脑时常变得不清醒,往常看两眼就能记下不忘的台本现在背下一小时不到脑中就已经支离破碎。

我觉得自己已无法思考。

书籍、漫画、电视,这些从前喜欢的东西没看一会便意兴阑珊。

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成了我每日唯一的消遣。

攀上窗台的月亮渐变成了我得以安眠的预告,天黑之后我总在期待它的出现,只消看到它我就觉得疼痛能有所缓解。

父亲在我频繁出演女角后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而当我整日躺卧在病床上时他又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下班后也会带着甜点一类来看我。

也许是看着现在的我他想到了母亲。

我的心中感到一丝宽慰,我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成为了我想成为的人。

但我并没有感觉到美。

连那种隐约感都在我的心中消失不见。

慢慢只剩下了焦躁,流转在窗户十五厘米限位间的焦躁。

这一天做完检查,我被护士转到了另外一个楼层,这里明显和其它不一样,走廊更加宽广,墙面布局也更朴素整洁。唯独入口处的英文令我感到熟悉,那是我从前去探望母亲所看到的同样一串字符,Hospice。

只要进到这里的人不出一年都会在病床上死去。

这一天是十二月的末尾,天上下起了小雪。

我想在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前再看一眼曾经同母亲一起生活的家。

经由护士的转述,加上我最近并没出现什么太严重的症状,并且有我父亲电话担保,主治医生同意了我的请求。

新的床位还未及使用,我便匆匆收拾东西离去。

回到家中,我试着想像母亲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心情。

也许是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缺乏实感,也许是之前美好生活时光的留念,也许是对创造如此之多回忆家中的不舍。

不管怎样,过了今天都再回不来了。

如果让我选一个死亡的地点,我希望是在家里。

但这样对父亲或许会造成麻烦,我不希望他好不容易对我积起的关怀付之东流。

父亲现在的温柔只是自顾自怜的温柔,一旦超过了行动上的阈值心中的感度就会变味。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壁橱,里面有着很多我以演出为名义购买的衣裙。

以我现在的体重穿上其中任何一件都毫不费力,只是已撑不起造型。

如果将肌肤裸露,身体各处的骨头已尤为突出,随着移动还会隐隐作痛。

好在脸面只是瘦削了一些,还未像身体那样内陷。

我取出了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套。

这套衣服有一条米白色披肩式的长袖衬衣,外圈镶着黑边,内里是一条胸口缀有蕾丝、马甲式的浅紫色条纹上衣,下身配着带有花十字的藏青长裙。

并非是多么繁复的款式,钟情于它只是因为它承载着我第一次收获了独属于自己的女性衣装的心情。

看着它我的心又再度变得不安定。

从我身上消失的东西仿佛在这衣物上仍有残留。

旧有感受到人的念力而形成在器物上的付丧神的传说,不过那需要经年累月的蓄积,我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够不上边。

但是或许,确实有东西凝结在这里,能短暂地带我回到过去。

回到没有病痛忧虑、追逐美丽、潮风吹拂的少年时。

尽管有些紧致,但我瘦到只剩骨干的躯体还是穿上了它,衣柜中浸染了许久的樟脑香在我身边四溢,我感到自己重又活了过来。

昏暗的房间中唯有镜中自己的眼瞳透着亮光。

我生出一种去外面走走的冲动,想要最后在我待的这片街区上留下些什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趁着父亲还未归来,我带上口罩和假发走出了家门。

外界的雪已经停了,积在地上宛如一层浅浅的白霜,被月光映出一圈亮边。

我这套衣裙实在不合时令,走在街边有些瑟瑟发抖,但心中的炽热随着寒风源源不断地迸发,慢慢我竟觉得不再寒冷。

过往已见过无数次的街道,此刻在我眼中却这样亲切。

路边做着铁板烧的小吃车升起白气,院墙内的宅屋传来家人们的笑语,商圈里造型夸张的建筑物灯火流连,伴随着音乐一起消融在了身后的空气中。偶有衣衫褴褛的流浪者盘坐在路边,我掏了掏口袋找到了被洗衣机洗得皱巴的零钱递到了他们碗中。

在这里、在那里,我曾经或多或少都有留下过回忆。

我渐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萎缩的小腿让步伐变得踉跄,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下了我杂乱的脚步声。

不远处公园的门头在灯光下进入我的视线,我想去那里休息一会。

跨过入口的栏杆,我没想到竟然有人站在公园的广场上。

那是名黑发少女,抱着一只黑匣子只身一人站在那里,穿着校服一样的西装外套和百褶裙,不合时令的感觉比我还要更甚。

但仅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感受到了不可言喻的纯洁以及美。

我无法说明这美从何而来。

那站在渐渐融化的积雪中的身影,像是违和与协和的矛盾体,踩踏着混杂在风中的潮气,裹挟了我对美的一切臆想。淡淡的月光下,她的目光不曾流落到其它同样有着生命的事物上,只紧紧看着自己手中的黑匣子。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一旁的长凳边,只想休息片刻便离开,顺带最后再感受一下这美的氛围。

月光洒上我的眼睑,它曾在过去安慰着我,如今又引领我来到存于世上的美的所在地,心中的固结物在这一刻仿佛因它蒙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

「今天的月亮很漂亮吧。」

一道如少年般清澈,又如少女般温淳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侧。

这声音并非我口中发出。

我抬起了头,少女模样的人抱着匣子嘴角含笑地看着我。

从这声音我突然理解了,她……或者说他,和我是同样的存在。

但我并没有感到失落,臆想反而因此得到了升华。

「是啊。」

于是我也开了口,听到我的声音他的笑意又更甚一分,然后继续说道。

「然而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的光芒是由太阳发出的折射光,所以也被人称为死去的光。」

死去的光。

我从未感到月亮本身与自己如此契合,唇畔翕动,喃喃出了口。

「就跟我一样。」

「就跟我一样。」

我惊讶于他说话的频带与我的同步,他的笑意始终未从嘴边离开,只是空出了一只手将头发捋到耳后,定了定视线继续看向我。

「看来我们是同样的人呢,你知道天人五衰的事吗?」

「那是什么?」

曾经我在剧本中似乎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印象里是佛教用语之类的。

「居住在欲色二界的天人在即将死亡时身体会出现五种异象,分别是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这就是天人五衰。」

大片融化的积雪让风中潮湿的气息愈加浓烈,汇杂在一起的潮风吹动衣裙一齐在我的耳边鼓噪,紧贴脊背的汗腥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在我的鼻息间,很快变成了糜烂般的腐臭,我的感官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低下头不住干呕。

「不过,我们只是物质界的凡人,自然不会有这些异象。」

听到他的话语腐烂的臭味顿时消散,虽然它可能实际上就从不存在,但我仍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让我的呼吸渐渐困难。

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我的身旁,把那只黑匣子放到了腿上。

我感到身体好些后不由得想去接近他,和他肩并肩靠在了一块。他没有拒绝我的想法,反而朝我凑近了几分。

「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执念吗?」

「执念,好像有很多的样子。」

「是嘛,我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当捉摸到时我又觉得不太值当。嗯,既然这样就让你看看吧。」

「看什么?」

「我的盒子,我感觉你更需要它。」

他点点头把身体侧了过来,将黑匣子转了个面。

我也有些好奇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努力将胸中残余的秽味撇去,看着他的手摸上了盒子的前盖。

「Ho……」

盒子中传来了韵律不明的音节,说不明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却独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魔力,让我视线不移地盯着盒盖缓缓开启。

盒盖上雕刻精致的花纹随着他的抽离向上移动,我感到了有暖意从露出的缝隙中喷吐,紧接着黝黑的椭圆形轮廓逐渐从底部显现,很快全貌展露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颗黑色的卵蛋。

映照在卵周围的不是月光,而是什么不同寻常、更加温暖的东西,这光芒渐占据了我的视线,让我的眼中只剩下了黑卵、白光和他的手,黑卵微微颤抖,不断传出它意义不明的音节。

「当我揭开卵壳后,你的所有心愿都会被达成。」

一种莫名的兴奋从我心底窜出,即使我感觉这兴奋不属于我自己,它仍在我的双目间流窜。

「然后我们就会告别,或许还会再见,不管怎样,去拥抱你崭新的人生吧。」

少年那温和声音继续在我耳边诉说着,我还来不及思考这话语中的含义,只感觉四肢变得脱力,身体泛起一阵平和。许久未有的安逸出现在我身上,那感觉仿佛我刚从胎腹中出来,母亲温柔地拍打着我的脊背,我只需蜷缩在襁褓中再不要关心其它丝毫。困意在我头脑里晕散,我感到有谁揽过我的脖颈让我靠在了肩头。最后的余光中,黑色的卵壳上露出了一丝缝隙,在破壳而出的光耀下,我看到了母亲。

翌日,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恍恍然觉得昨晚与那带有神秘气质的少年的相遇只是大梦一场,然而当我活动开来时感到了下身的空荡,然后是两胸变得沉甸。我不可思议地看向窗户,在还未亮起的天的映衬下,是我似我又非我的面容。乌黑的长发垂下肩胛,但那不是假发,脸型的线条变得意外柔和,我觉得自己甚至有几分像我记忆里的母亲。

「……你的所有心愿都会被达成……」

我隐约记得昨晚的少年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的我还是从前的我吗?还是说我有了新的身份?重获新生的身体里似乎充斥着等待我去发掘的美,只是现在还有些虚弱,激动了一会后便不得不再度躺下。

鱼肚白下带有紫意的日光渐渐升起,覆压积雪的树枝轻颤,其上洁白的花蕾像是随时就要绽放。

生的渴望在我心中延续。

我留意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等待着护士到来询问她我的身份。

现在即使那些平日里惹人生厌的轮椅声和吵闹声在我听来都这样轻快,一阵年轻男女的谈笑声和着脚步离我这里越来越近,我忍不住去留心他们的话语。

按理说以前我不会过多关注他人,但现在仿佛一切都充满了美。

我听到他们的语气渐变得严肃,在我病房的门口说道:

「刚刚的那条播报你听了吗,好像有两个女装的孩子冻死在了公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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