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还没有去过城里,也没读过读本书,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听父母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天与地的交接线进行他那天马行空的幻想。
那时的他总是很喜欢坐趴在窗户上,看河对岸连绵不绝的群山,天黑之后,山与云的阴影总是让他分辨不清,他的视线里,那些影子总是在跳动闪烁,就好像有着什么洪荒莽兽磨牙吮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那时的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就好像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偶尔也会偷偷对着天空呐喊:我就是世界!
那时的他,对这个世界,毫无敬畏之心。
那时的他,就是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宝藏。
……
字面意思上的腥风血雨近在眼前。
丁文军呆立原地,手中的长矛掉落,他仰着头,看那鲜血淋漓的巨大生物昂起头,将什么东西吞进腹中。
惨叫声不绝于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的脸上沾满了血,有自己的,有巨蛇的,也有同伴的。
大汉侥幸逃过了巨蛇的一次俯冲咬击,刚跑开一会,却又猛地回头看到了双目失神的丁文军。
巨蛇离他有数十米,丁文军则站在中间。
他暴喝一声,叫丁文军快跑。
丁文军好似没有听见,仰着头,像是一尊雕像。
巨蛇的喉咙滚动,几个倒霉蛋被祂吞入腹中,垂头寻找新的猎物。
肉眼可见的,巨蛇血肉模糊的身躯正长出新肉,甚至还膨胀了一圈。
那些被用来杀死祂的石头,反倒助祂提前完成了蜕皮。
杀不死祂的,使祂变得更大更强。
代价是祂也变得虚弱。
但是,这里不正好有大量的新鲜血肉么?
祂的竖瞳左右扫视着,似是在嘲笑这些凡人的不自量力,口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蛇信不断闪烁,口水与鲜血从祂口中喷出,有如一场大雨。
祂的爪子终于成形,不复之前那般袖珍,或许现在不该再叫祂巨蛇,应该尊称黑蛟才对。
两只前爪搭在岸上,黑蛟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忙着逃跑的人类,好似高高在上的神祇。
这些袭击祂的人类,祂自然不会放过,但是,现在祂并不着急,祂要好好欣赏这些人类的绝望时刻,看他们扔下那些搞笑的杆子,慌不择路的逃跑,然后再慢悠悠地追上去,一个个地吃掉。
多么美妙的时刻,多么有趣的游戏。
这是宣示着祂统治世界的第一步,当为新王的诞生献上一场表演、一场盛宴。
忽然,祂看到一个大肉块停下逃跑的步伐,转身朝他跑来。
祂有些疑惑,低头看着那个大肉块,然后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前的丁文军。
这就是灯下黑了。
祂对这个人类有点印象,十几天前,祂在河中偶然吃下一块无比美味的肉,从此有了灵智,开始疯狂生长,祂第一个记下的人类面孔便是此人。
那时的祂,脑海中只有疯狂的暴食欲望,比起远处岸边的人类,祂更想食用水中唾手可得的鱼群,便没有去攻击他。
后来祂偶然吃了一个人,发现吃人远比吃鱼更能满足祂的暴食欲,于是祂开始对人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祂本打算,等这次蜕皮进化成蛟龙之后,就去袭击人类的村镇的,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戴眼镜的人类居然主动带人来袭击祂了。
真是不知死活,竟敢忤逆一条伟大的蛟龙,一个新世界的神明。
祂的竖瞳猛地一缩,朝着丁文军一口咬去。
丁文军一动不动,看着那张血盆大口迅速朝自己咬来,想起年幼时的自己,那些关于黑影的幻想。
原来我这么弱啊?
他忽然产生了这个想法,有些释怀,有点不甘,还有一丝疑惑,他笑了笑,呢喃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在城里接受了教育,开始迷信科学,成为了坚定的旧唯物主义者。
他现在仍坚定地支持旧唯物主义,认为旧唯物主义所描述的世界才是世界该有的模样。
理想或许会崩塌,但他的信仰不能改变。
巨大的牙齿将他拦腰咬断,他的生命与他的理想一起破碎,他的鲜血洒在他热爱过的土地上,他的骨肉滋养了毁掉他理想的怪物。
大汉跪倒在地上,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以梦为食的疯子就这么死掉了。
怎么可能呢?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可是丁文军啊,那个冷漠、自私、不择手段,热情、公正、自我牺牲的丁文军唉?
那样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死去呢?
至少,至少也该有一场配得上他的盛大仪式才对吧。
黑蛟没有立马将丁文军吞入腹中,祂看着大汉,反复咀嚼,将丁文军的身体磨成肉泥,血肉不断从祂嘴中掉落,洒在他的面前,不断提醒着他,丁文军真的死了。
就算这个疯子曾经表现得再怎么无所不能,他的生命在面对死亡时,也并不比庸俗之人更加坚韧。
他活在一个荒诞的时代,却主动选择了旧时代,不肯与那些老家伙印象中的世界轻易告别,尽管他未曾见过他们印象中的那个世界。
这或许就是他的死因。
他本该是铸造新时代的新星,但他弓虽女干了自己的理想以梦为马,他大声地告诉他自己,一切都会回来的。
但他忘了自己不会骑马。
他没有抛弃世界,于是世界背叛了他。
黑蛟最终还是咽下了那个令他讨厌的家伙,看着大汉,蛇脸上破天荒有着人类的情绪显现。
嘲弄,十足的嘲弄,以及不屑。
大汉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无法理解丁文军跟他说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好的过去,还有他许诺的未来。
但他很清楚一件事,他们的镇子,那些日渐美好的生活,是丁文军带来的。他相信丁文军,愿意为他的理想付出生命。
丁文军死了,小镇也注定不保。
他怯懦过很多次,也后悔过很多次,比如刚才,如果他没有第一时间逃跑,或许可以救下丁文军,这样就算他们失败了,他也觉得丁文军能带着剩下的人从头再来。
或许现在再鼓起勇气已经迟了,但很多事情无分对错,只追求一个念头通达。
如果再跑的话,他的念头会很不通达。
于是,他捡起一杆长矛,将涂了毒血的矛尖对准黑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身体不再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黑蛟,张开嘴,声音嘶哑,渐而变得亢奋,直至颅腔也跟着共鸣,双耳再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他迈步,开始冲锋。
无人注意到他的勇敢,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地逃跑,发出绝望的哀嚎与惨叫。
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以至于他看上去是如此英勇,仿若愚蠢的蝼蚁。
无人记得他的悲壮,无人见证他的光辉。
甚至,他的冲锋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异能力给了他不该属于人类的力量,却无法让他手中的长矛变得坚韧。
他冲到黑蛟身前,爆发出上万公斤的力量。
长矛弯曲、断裂、化作一根木棍。
木棍再度弯曲断裂,变成短棍,重复这个过程,直至大汉手中失去可以被称作武器的东西,大汉的力量也随着冲锋势头一起衰减。
他扬起拳头,心想哪怕只是打碎一片鳞片也好,至少也是一种光荣战绩。
黑蛟抬起一只前爪,一爪将他拍进地面。
也许这也是一种同情?
没有让他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巨力,实际上连祂的一片鳞片都打不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