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牌局,我努力控制着场中的局面,有时牌好了出个妙手,有时牌烂了就捅个篓子,虽然暗中帮着钱氏做牌,但尽量维持着彼此有赢有输,有来有往,不至于出现一边倒的情况,虽然钱氏这边赢得多一些,但两边打得都很满意。

最后落了个宾主尽欢的结果。

申初时分,日头已经有些西斜了,送走了芮太太和林霓裳,我和钱氏回到了屋中。

平儿端过了养胎茶,钱氏却没有喝,只是示意放到一边,然后闭着眼睛,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般的情况,我自然不好离开,只得在旁边站着,等她发话。

"今儿辛苦你了。"

过了片刻,她方才睁开眼睛,细细端详了我一会儿,抬手指了指刚刚玩牌桌上剩下的一些银钱,“这些钱待会儿我让平儿包了,连着那瓶冷香玉肌膏一起给你送去。”

那些零零散散的银子,是刚刚玩牌时候剩下的散碎银子,芮太太她们自是看不上,不过总归也有个十余两上下,倒被钱氏拿来赏我了。

自己在家里时候多半也是看不上的,不过如今,大约也能抵得上自己两个月的月钱。更何况,还是钱氏给的。

“多谢太太赏赐。”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赏。

然而,钱氏没有任何的回应。

偷眼瞧了瞧旁边站着的平儿,这位钱氏的贴心人正低眉顺目,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这……

情况看着有些不太妙。

果然 ,胡萝卜之后,就该轮到大棒了吗?

心中有所明悟,我静静地维持着屈身行礼的状态,低着头,等待着她的下文。

钱氏却始终没有吭声。

屋内的气氛渐渐的便有些凝重了。

“江姨娘之前可是得罪过那位冯三家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钱氏方才再度开口,却仍旧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

我只得继续保持着姿势,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上回见面时候,比武较艺胜了一招,没成想,那位冯三奶奶记到了今天。”

其实整个情况比较复杂,除了海湖之会的胜负之外,本身还夹杂着不少江林两家的恩怨,或许还有那位林二小姐对从始至终在甘凉的地位始终被我压了一头的不甘等等。

不过在眼下这个状况,我自是没必要说了。

“原来如此,这冯三家的确实是气量小了些。”

钱氏叹了口气,稍稍顿了顿,随后,语调却是陡然转厉:“只是,我管理侯府,一向讲究功过分明;你今儿的辛苦我看在眼里,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给赏;但江姨娘,今日你可知过?”

果然,戏肉来了。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清澜知过。”

“过在何处?”

“今日,清澜不该……冒犯冯三奶奶。”

我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

“呵……总算知道过错,终究是家族里出来的,不像一些没教养的,还算有救。”

钱氏冷笑一声,“只是既然知道,今儿早上为什么还犯?”

“……”

这一回,我不吭声了——我知道,她并不需要我回答。

“因为心里有气,因为你不服,对不对?”

果然,钱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当年和你一般,甚至都不如你的人物,凭什么今日能坐在上面?而你,则只能给她陪笑脸,给她端茶倒水,甚至还要舞拳助兴,对不对?”

不是,主要是怕她继续得寸进尺罢了。

我心里嘀咕着,不过面上还得稍微压着点气血,让自己的面色看着苍白些。

“清澜……绝无此意。”

“呵,绝无此意?我看你今天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像。”

钱氏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味道,“罢了,不管你是如何想的,我今天就告诉你,不凭其他,就凭她如今是朝廷新晋参将的正妻,就凭她迟早会有一个诰命在身,就凭她是芮姐儿带过来的客人!而你,江清澜,记着自己的身份,你如今过了门,就不再是江家的大小姐,而是我克虏侯府的姨娘!安安心心想着怎么好好伺候侯爷,生个一儿半女的,才是你的本分!”

“……”

即便是我,在这一瞬间,呼吸也不禁为之一窒。

而钱氏却仍然没有停止。

“咱们这等家族,讲究的最是一个尊卑有别,上下有序。今日那冯三家的坐在这儿,是芮姐儿带来的客人,那就是我的客人,哪怕地位差了些,失了教养,但莫说是让你端茶倒水,舞拳助兴,就算再刻薄,再无礼,也得等我来处置。至于你,哪怕心里再委屈,也得受着!而你居然出言顶撞,甚至还想动手?”

“今天那冯三家的最后是失了分寸,胡乱说话,让你占了理,所以我也不说什么,甚至在芮姐姐面前还护着你。可其中内情究竟为何,你我都清楚,一句不识尊卑、以下犯下都是轻的。芮姐姐这人最是护短,哪怕她回头会去说她那小婶子,但在我这儿还是要点面子的;若不是平儿和秋菊及时帮你圆了,加上我用侯爷去压了压,少不得要再说上几句!到时候,怕是连我也下不来台!”

说到这儿,钱氏已然是声色俱厉,屋内屋外的丫鬟婆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就连旁边伺候着的平儿,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言语。

真可谓是威风八面,而且……

我的眼睛闭了闭,原本守在外边的孙嬷嬷,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内间,守在了门边上。

而看似人畜无害的钱嬷嬷,虽然依旧垂着眼皮,但始终稳稳地站在钱氏的身后,纹丝不动。

咬了一下嘴唇,再睁开眼时,已然将气血再压下,继续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听着,整个人却处在了一种有些奇妙的疏离状态中,仿佛自己已经失去了情绪,甚至,还有空发出一些感叹。

没成想,今儿倒是真的亲身体会到了,此方世界的尊卑礼法。

说起来,尊卑礼法这东西,若是将自己放在“尊”、“上”的位置,确实挺爽的——自己之前的十几年,靠着运气不错的投胎抽签,算是拿到了这个身份。而前世的很多人畅想古代,将自己代入的身份,大抵也都是在这个位置。

纵情恣意,挥斥方遒,甚至可以随意支配别人的人生,随意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下面人的命运,如今回想起来,这等事情,自己前些年有意无意间,也没少做过。

然而,若是像如今这一般,落到了“卑”、“下”的位置上呢?

成为那些被侮辱,被损害的,可以随意损耗的代价呢?

这种感觉,自己今天,终于算是品尝到了一些——前几天的小心翼翼,与眼下相比,不过只是开胃菜而已。

小妾这个位置,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的。这种从人格上的折辱和否定,很容易造成心态的扭曲,而倘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下场着实可想而知。

幸好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且……眼下又有了另一条出路,不然,便是个真的咸鱼性格,怕是也要给憋出病来。

我这边细细梳理着自己的情绪,而那一边,狠狠训斥了一番后,钱氏终于停了下来,喘了两口气。

平儿连忙捧了茶奉上。

钱氏轻轻啜了一口,又静静地等了会儿,大约是见我的模样还算恭顺,丝毫没有表露出反抗的意思,终于开始放缓了语调:“当然,好在你知道进退,今儿下午还算本分,平儿给你个机会,你也做得不错。芮姐儿不是冯三家的那种小心眼的,日后再多陪几个小心,在那儿就算揭过了。”

恩威并施,威施过了,开始施恩了吗?

我自是很配合地应道:“清澜的过失,还要劳烦劳烦太太和平姑娘一番苦心。”

“总归都是为了自个儿家。你家父亲将你嫁过来是为何,想来你自己也清楚;”

钱氏叹了口气,“冯三如今风头正劲,年纪轻轻就升任了参将,眼看着很快又要立功了;侯爷出镇西北,终究要用着的;更何况她自家大哥还在冯三麾下谋了个先锋营的把总,亦是颇有前途;还有一个做布政使的大伯;这般的势力,想来你父亲也不想和她家交恶才是?”

这算是再加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清澜明白。”

我依旧低着头,小声地应道。

“希望你是真明白了;”

钱氏又盯着我看了会儿,终于摆了摆手,“这第一次,是她家冯三先挑的事,你又有理,我就不罚你了,回头自个儿好好想想。但是切记,不可有下次了!”

“……太太的话,清澜定会谨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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