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氏的屋子中走了出来,已经过了申正时分。

日头向着西边又挪动了几分。

带着点儿寒意的风从高墙外吹了进来;前些时日还苍翠青绿的草木,此时已然现出了少许的枯败之色,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周身气血哗啦啦地流动着,如同一只热烘烘的暖炉。夹杂着风沙气息的冷风,在进入口鼻前就已经洗去了寒意,然后迅速充斥了整个肺腔。

吐故纳新,原本有些闷闷的心情,稍微恢复了一些。

“嘎吱——”

正屋的大门重新关了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了清乐院自家的小屋的时候,兰香已经在门口守着了。

“姨娘,今儿太太……”

她看着我,似乎有些担心。

后宅里面的事情果然传得快,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连兰香都知道了。

“嗯,没什么,今儿有些事情做差了,太太说了几句罢了;”

对于这个钱氏派来的小丫头,我懒得多说什么,随口吩咐,“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点心果子了,我有些饿了。”

今天中午钱氏宴客,我们陪着,还得帮着布菜什么的,自是根本吃不了多少;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一顿不吃算不得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养成了习惯,不吃午饭感觉总有些不太适应。

兰香稍作犹豫,但还是去了。

我则是静静地在桌子前坐了会儿,发了会呆,然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今天这一趟,我是有些预料的。

说实话,我顶撞林霓裳这事重要吗?说不重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一个三品的参将夫人而已,若非芮太太领着上门,她怕是来拜见钱氏,钱氏都懒得见,顶撞就顶撞了,就算打了骂了,她又能奈何?

然而,它偏偏牵扯到了一个尊卑贵贱的等级问题,拿来作为借口敲打警告,那是再好不过了。

依照着出嫁之前母亲的告诫,新人入门,后宅的主母总会寻个错处狠狠敲打一二,俗话叫做“立规矩”。

一方面树立主母的威严,让新人知道上下尊卑,另一方面,也是磨去性子,方便往后揉捏。

换个时髦点的词,就是所谓的“入职服从性测试”。

之前的几日,我靠着每日里安静守礼,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让钱氏寻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总算被抓住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儿是对面先犯了错,我只是因势利导罢了,故而最后钱氏只是训斥了几句,没有更多的责罚。

这,已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不少了。

说起憋屈,确实相当憋屈,心里也有些堵得慌;不过,既然已经身处这份境地,这种情况总是免不了的,我有着心理准备;倒也不会太过影响心情。

眼下还是继续修行更为重要些。

既然如今先天境界的大门已经敞开,自己理所当然地应当大步前行,其他的诸般烦恼,均可为此让道。

毕竟,先天之后,当又是另一番光景。

希望……如此吧。

心中有了计较,我回过神来,恰好看见兰香回来了,只不过……两只手上空空如也。

“厨房说现在没了,只剩下一些主子们吃剩的,要吃得现做,我看着品相不好,又担心您着急,就先回来了……”

兰香小声说着,低着头,还不住地偷眼瞧我。

啧……

是真的没有,还是……

我正琢磨着,恰在这时候,门口传来脆生生的一声:“江姨娘在吗?”

是香莲的声音。

“我家姨娘来看江姨娘了。”

秋菊来了?这可真是稀客……

我连忙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便见秋菊正领着香莲站在外边,手中还捧着个包袱,香莲的手中则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果子之类的吃食。

“秋姐姐怎么来了?”

我露出惊讶的模样,将她迎了进来。

兰香有些手忙脚乱地泡茶去了。

“刚刚回来的路上瞧见平姑娘,说是奉夫人的命给江妹妹带赏赐,我正好顺路,就接下了这个活儿;”

秋菊笑着说道,“顺便想着你中午也没怎么吃,下午怕是也吃不着,就问厨房要了些点心。”

一边说着,她将那只用缎子包好的包裹递了过来。

“……”

我接过包裹,随手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帮忙摆点心果子的香莲一眼,心中叹气:未曾料想,厨房那边,这胡成家的居然这么势利?早上见到的时候还不是一般的热情,现在就变脸了?而且……消息还挺灵通的。

“还要劳烦秋姐姐送来,委实过意不去。”

“都是一个院子的,只是顺路罢了,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正好也和江妹妹聊聊天;像我们这般自小在宅子里长大的,可不像你们有见识。”

秋菊那张圆圆的小脸上带着笑,也不客气,直接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从盘子里捡了个果子吃了,大有要开姐妹茶话会的感觉。

她这是……要搞哪一出?

我有些愕然,不过反应还算快,也跟着坐下。

“都是些打打杀杀的,哪儿谈得上见识?论起文章诗词来,怕是和秋姐姐这等诗书之家教养出来的差得远呢。”

“奴婢出身的,哪儿敢谈诗书之家?”

秋菊淡淡地笑了声,转过头去,瞧了一眼香莲。

然后,我看到香莲嘴巴嗫嚅了几句,似乎要和秋菊说什么,但秋菊递了个眼神过去,最终,香莲还是怏怏地和兰香一起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了我和秋菊二人。

她……这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我心中微微一动,神念放开,确认屋内屋外确实没有人存在,然后看着同样收敛了笑容的秋菊,缓缓开口:“秋姐姐,可是有话要和我说?”

秋菊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是一双杏眼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出神。

我静静地等待着——事实上,刚刚那一会儿,我觉得,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了口,声音听着有些幽幽的。

“有些话,我本不应该说的,只是想来想去,今儿这一出,终究还是和我免不了干系,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得和江妹妹你说一声。”

“还请秋姐姐指教。”

我没有矫情,认真地看着她。

“指教谈不上,只是家中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已;”

秋菊叹了口气,收回了视线,眼帘垂下,让我有些摸不透她内心中的情绪,“当初大爷——就是太太的兄长,早年间有些风流。在游历江湖的时候,纳了个江湖女子为妾,姓郑,我们都叫她郑姨娘。”

钱家的大爷?钱氏的兄长?

听到这个称呼,我微微一愣——当初得知要嫁入周府之后,父亲是送了些资料给我看的,江南钱家的几位当家人,我也还记得。

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一位……应该也是一位从龙功臣?

虽然没有周玄那么早,入了四公八侯那等世袭罔替的顶级勋贵之列,但也得授一等刚毅伯,是身披朱紫的朝廷重臣,眼下正任大理寺卿,身负核准天下刑律案件,督察天下官员之责。

是钱家在朝堂中的权势保证,

怎么谈到他去了?

我心中有些疑惑,但并未做声,静静地听着。

“我不懂功夫,但是听说郑姨娘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也有个什么绰号,想来功夫也应该不会差的。大约是在江湖上待惯了,那位郑姨娘性子很是泼辣,仗着有身功夫,加上大爷也颇宠她,平日里丝毫受不得委屈,常常惹得大太太生气,只是大爷护着,很多时候不了了之;后来天下越发的纷乱,大爷出门去寻真龙,久不在家,郑姨娘又犯了点规矩,大太太就斥训了几句。谁知郑姨娘依旧不知收敛,竟然以下犯上,顶撞大太太,甚至大太太请出家法的时候还想反抗,打了大太太一巴掌。结果正好被老太爷撞见,老太爷大怒,当场着了两个婆子将郑姨娘拿下,废了功夫,让在大太太院子里跪着,说是等到大太太消了气再说。当时正值下雪天,郑姨娘又有伤在身,跪了一日一夜,寒气入体,第二天人就没了。”

秋菊的声音很是平静,娓娓道来,然而我听了,身体忽的就是一冷。

这位郑姨娘的经历,还有最终的结局……

秋菊到底想说什么?

“那一晚我在太太身前伺候,太太和大太太在屋内下棋,我在她们身边看炉火,听着外面郑姨娘那不住的磕头求饶的声音,心中就觉得不忍,向着太太求情;可太太说,那是郑姨娘自找的,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

“这些日子,我知江姨娘你性子好,不是郑姨娘那样的人,但性子再好的人也有脾气。今天早晨那场景委实有些凶险,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和你说一声,太太她……其实挺忌讳这个。咱们这些做小的,凡事让一头,不要争强好胜,哪怕委屈一点,能安安静静活下去就好。江姨娘,你觉得呢?”

说到这儿,秋菊抬起眼,定定地和我对视,那眼神中,却是满满的恳切。

视线交错,我心中的思绪不断地翻涌着,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是感叹秋菊,说实话,在这个后宅中,这样的厚道人着实是相当稀罕的。

另一方面,则是感慨那位郑姨娘的命运。

那位曾经自由自在的江湖女子,只因为一朝沦陷,入了深宅大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而同样有些功夫在身的自己……

一念及此,今日在钱氏屋中的场景不自觉地从记忆中浮现,背后便有冷汗沁出。

既然钱氏曾经经历过这段往事,那当时在她的屋中,我若不是选择了退让,此时,又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心思转动间,我站起身来,向着秋菊深深行了一礼。

“妹妹多谢秋姐姐的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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