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抬脚,只见黑色镶了金边的靴子上沾满了泥水,方才走路太急躁了些,直接蹚过泥地。莲子镇不产石材,所以地面也不全是石板石条,一到雨天,镇子外围便泥水横流,这也算是南方小镇独有的苦恼吧。
《京都梦华录》里说,大梁在立国初期,以武治国,京都民生建设得一塌糊涂。当时从玄武街到朱雀街,尽是泥地,来往车马也多,马儿边走便溺,道路上全是屎尿。若是下雨,泥水与粪物混作一道河流。后来从山阳运了三年的石材,铺了石板路后才好转许多。
杜瑛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长辈如何不通人情,杜玉微微抬高油纸伞,看见不远处在风雨中飘摇的“米”字招牌和一盏早已熄灭的油灯。他心中各种思绪涌起,总之就想见一见李清雅:“二哥,你先回去,我去见一个人。”
杜瑛也看见了李氏米铺的招牌,立刻了然杜玉的用意,他也不要伞,直接快步跑开:“三弟,你去见李小姐吧!”
“伞!”
“你打着,你哥我有点武功,不怕冷!”
这么喊着,杜瑛飞快地消失在视野中。杜玉看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家二哥也是个可怜人,在家中一直不受待见,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人生目标,却也不被家长支持。
杜玉撑着伞,缓缓走到李氏米铺大门边,他没有收伞,而是站在门口向内张望。那看店的掌柜早就熟悉他了,见状喊他进来喝茶。杜玉心思不在喝茶上:“你们家小姐今天来了吗?”
“小姐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了。她……需要静养。杜道长进来坐坐,你看你衣服都被淋湿了。”
“无妨无妨。那李掌柜,你们小姐是在哪里静养?是在李家大宅吗?”杜玉现在都默认他们称呼自己为道长了。
李掌柜愁眉苦脸:“小道长,我这不能说的。小姐强调过要静养,任何人,包括家长都不要去打扰她。”
“你们小姐委托我要找的人我找到了。我给她回个信,不会叨扰太久的。”
“……小道长,你也别往外声张,小姐在莲子镇西边道路尽头一座新建的宅子里休养。”掌柜小声说。
“谢谢掌柜的。”杜玉欣喜地道了声谢。
他按照掌柜的指示往西边走去,起初脚步还颇为轻快,可等看到了道路尽头那座寂寥的新宅,步伐逐渐慢了下来。他虽然想见李清雅,却没想好怎么和她开口,也不确定自己此时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有些喜悦,因为他对李清雅有朦朦胧胧的好感,只是这好感之前因李清雅一心找回她的“未婚夫”而被压抑着。
有些胆怯,因为他虽然就是李清雅要找的人,可他其实记不起过去的事,与其说是找到了人,不如说是找到了一个称号。
还有些担忧,既担心她的身体,也担心她的态度。
《少年书》中提到,少年的爱慕,总是遮遮掩掩,“形于噪烦”的。杜玉之前一直不太理解这个“形于噪烦”是何意,今天终于有所明悟。
他其实早就不必与委托人多接触,不必接受李清雅的邀请,可他偏偏这么做了。而他明明对李清雅有朦胧的好感,和她交谈时却也只谈正事,总是刻意找些正事上的细枝末节,什么从族谱入手,什么去县城衙门要名单,罗里吧嗦,天马行空。李清雅也只是安静地聆听着,时不时发笑,杜玉问她笑什么,她就说没什么,让他放手去查就是。
现在回想,那时二人之间的氛围就有一种古怪的暧昧,
杜玉想:我真是个呆子。
这座宅子没有门匾,大门紧闭,如果不是掌柜的告知,杜玉恐怕不会知道这里居住了一位米铺小姐。他抓住门环叩响了大门,站了约摸一刻钟,都没有人回应。当他再一次叩门时,内里终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谁?敲半天了不知道自己走吗?主人不便见客!无论你是谁,请回吧。”
杜玉记得这声音,是李清雅身边那个一点也不礼貌的小丫鬟的声音。
“是我,我是杜玉。”
小丫鬟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在与身后其他人交流,片刻后才回应:“杜道长,我们小姐不在此地,已经去县城治病了。”
“你告诉李小姐,我有找到治好她的方子了。”杜玉说。
又等了片刻,小丫鬟喊:“小姐真的不在,你将方子写在纸上,留在门口即可,我会转达给小姐的。”
“这方子不是药方,只能当面口述。”
终于,小丫鬟打开大门,一脸不耐烦:“你烦不烦啊,都说小姐不在了,还死皮赖脸的。进去吧,记得不要大声喧哗,不要惹小姐生气,不然我削了你。”
杜玉笑了两声,这小丫鬟看起来比公孙若还小个一两岁,脾气还挺泼辣。
这宅子的走廊尚未修剪完全,中间留有一片偌大的露天院子,杜玉和小丫鬟只能各自撑着伞穿过院子。走到院子中间时,杜玉看到主房门已经被打开,一道屏风立在门口,屏风后一道女子的身影安静地端坐着。
“咳……”李清雅一开口便是咳嗽声,“奴家身心憔悴,仪表有失,以屏风为妆,请小道长见谅。”语气一下子客气了许多,也陌生了不少。
杜玉抬起纸伞,雨珠如串起的项链一般从伞边洒下:“我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李清雅说:“哦?又是谁呢?”
“我已经带他来了。”
雨声淅沥,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杜玉的心跳得很快,他从未如此紧张过。哪怕是在毒林做那个“噩梦”,他的血液流动都不如此时急促。
打破寂静的是李清雅的咳嗽声:“小青,去上茶。”
小青乖乖地退去。
杜玉撑着伞,立在雨中,不发一言。李清雅轻轻一叹:“你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记起来呢?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