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细地打量杜玉,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微微一叹:“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杜玉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平时在公孙若面前一副师长模样,如今在同辈女子面前木讷得像块晒了五天的木头。
“现在在下雨。”
“下雨的时候凉快,我身体烧得没那么痛苦,才能陪你走一走。”李清雅用平淡的话语述说着惊心动魄的事实。
她没有告知丫鬟,自己从门边拿了一把油纸伞,踏上木屐便往外走。杜玉犹豫片刻,也快步跟上:“现在身体如何?”
李清雅的油纸伞上印了彩画,画中故事是大梁家喻户晓的“吴山人智取山魈”。讲的是大梁建国前,还未称帝的梁王率军前往北方驱胡,却被一座五行山拦住去路,梁王让士兵卸下辎重翻山越岭,却发现山中满是通了人性的山魈,勇武狡猾,难以翻越。就在梁王束手无策时,一名姓吴的山人跑来献策,他说山魈既有了人之智慧,也一定有了人之贪婪,他让梁王献上财宝,静候佳音。
果然不出七天,山中再无啸声。梁王上山后,惊奇地发现满地都是山魈的尸体。山人说,这都是因为山魈们为了争夺财宝自相残杀,通了人性,就得负担人应有的罪业。梁王若有所思,当他要赏赐这吴姓山人时,后者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梁王大惊,遂命人将此事记录下来。
这个故事后来被当作梁王受天命眷顾的依据而广为流传。
“你在看什么?”李清雅晃了晃伞。
“我以为你的伞面会更花哨一些。像我家小妹,她的伞上印了各种花草禽兽。”杜玉说。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李清雅和杜玉走出大门,此时雨下得稍微急了些,稀里哗啦,已叫远方的地平线与雨雾糊作一片,混沌难分,“我喜欢故事里万物均衡的思想,山魈通了人性,虽然获得了智慧,却也获得了人的缺陷。就像我若是主张大米降价,虽然赚得的钱少了,但在莲子镇口碑更好,日后营生更持久一般,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有一个对应的均衡的结果。”
杜玉安静聆听着,他在注意湿漉漉的地面,担心李清雅不小心踩到什么滑倒。
“可是我后来发现,现实不是故事,很多时候不是我做了什么,就一定会有结果的。”李清雅回眸,“就像你我一样。”
杜玉沉默。
“你记得多少?”
“只记起我们曾去树林玩的一点零星片段。”
李清雅没有回应,默默领着杜玉往莲子镇外围走。
“小心脚下。”
李清雅没有小心脚下,她毫不顾忌地踩在泥地上,素衣下白被泥水染黄。杜玉想搀扶她,他内心挣扎一番,还是伸出手去扶她的左手。李清雅看了他一眼,没有排斥他的肢体接触。
二人冒着雨,一路走到莲子镇外一颗老树前,绕到背后,只见一个足以容纳一人蹲伏的树洞。树洞边尽是灌木,如若不是李清雅领着他,杜玉估计永远也发现不了这里藏了一个能藏人的小洞。
“你上山前,我答应过你,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据点告诉别人。现在八年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失言。”杜玉看不到李清雅的表情,她背对着他,是故意的。
“当年我们在这扮家家酒,你是丈夫,我是妻子,这树洞便是我们的宅子,蚂蚁蟋蟀便是我们的邻居。我还会从家里拿些小物件,当作家具陈设摆在树洞外,三年前那些小物件被白蚁咬烂了,我就只能烧了。有时我们会瞒着家里大人,一起窝在这个小树洞过夜,又挤又热,还有很多蚊子,但乐此不疲。”
光是听着,杜玉都能想象出当年那幅温馨童趣的场面。但很可惜,他现在想不起了。
“当然,这些你现在都忘记了。毕竟你是失忆了,不是故意的。”李清雅回过头,杜玉才发现她此时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了。
杜玉心中一酸,他说不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就是不想看到李清雅流泪。他喉结耸动,艰难地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早点告诉你?”
雨声急促,啪啪嗒嗒,像是在与泥地交战。雨水打在灌木上,水滴又溅在杜玉的手背,他忍不住低头去看。
“我恨透了你。”借着杜玉低头的这个空档,李清雅闭眼又睁眼,泪光消去,“你答应我,短则几天,长则几月,就会回来。然后呢?然后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八年!我向他们问你的去处,他们都要我不再打听!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康复了?他们说是,说你的病好了。我问,你的病好为什么不给我来信?没人能回答我!”
“……”
“我在六岁那年和你订亲,从小我们便在一起读书认字、交谈玩耍,我以为这就是我,这就是莲子镇的李清雅的一辈子!可是你抛弃了我!……原本我是如此认为的,以至于我在那天再见到你时满腔都是怒火,我想责骂你,我甚至想动手扇你巴掌,但我更觉得自己不争气,除了怒火外,我居然还有一丝喜悦。明明你不声不息离开了八年,回来时带着个围着你喊‘玉哥哥’的女孩,可我居然还有些喜悦!我对自己都感到悲哀!”
李清雅情绪激动,牵动了脏腑,导致她猛烈地咳嗽。
杜玉想去帮她顺气,却被李清雅推开,她的动作有些大,印有“吴山人智取山魈”的油纸伞打在了杜玉肩膀上,她的半边身子被雨水淋湿。
“当时我只想恨你,讨厌你,我既想等你来解释,又想与你再无瓜葛。然后,然后你居然敢找上门,说是要帮我找人……呵呵。”李清雅笑得略显凄凉。
杜玉想起了杜瑶,是杜瑶告诉他李清雅在找人,现在回看,全镇子只有她知道这件事,很难说小妹不是故意的。
此时他面对激动的李清雅,居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