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克山道的任务结束后,我们并未返回圣城,而是在边境区域执行着低风险的巡逻与清剿。
日子在重复的行军、扎营、对付零星魔物中缓缓流淌。这种规律且压力不大的生活,意外地让我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至少,在面对这些临时队友时,那层“圣女”的伪装不再需要耗费全部心力去维持,尽管真正的秘密依旧深埋心底。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营地边缘的空地上,罗兰的身影已经开始了每日的晨练。他的动作简洁而高效,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每一剑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冰蓝色的斗气如同有生命的雾气缠绕在剑刃与周身,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练剑时极其专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比平时更加锐利,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的剑。
我选了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足够远以示避嫌,又在我的法术有效施放距离内,开始每日的必修课:练习对圣光之力的精细操控。这既是为了巩固“圣女”的人设,也是我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控制,控制住体内那两股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给我带来灭顶之灾的力量。
我让指尖凝聚的光球只照亮特定的一片草叶,让【微光治愈】的范围精确到只能覆盖掌下的一小块青石,竭力收敛着每一分可能外溢的能量。这过程枯燥且耗费心神,但每一次成功的约束,都让我对自身状态的掌控多了一分信心。
卡尔曼似乎永远不缺活力,他抱着鲁特琴坐在一块大石上,信手拨弄着轻快的调子,为这肃杀的晨练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悠闲。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场中,最终落在罗兰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我说队长,你这练剑的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单挑魔王军主力呢!放松点,放松点,你看蒂娜都快被你冻得缩成一团了!”
被他点名的蒂娜正抱着她那本比她上半身还大的厚重魔法书,蜷缩在离罗兰最远的营火余烬旁,巨大的法师帽几乎将她的脸完全遮住。听到卡尔曼的话,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帽檐,露出那双标志性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六芒星瞳孔,瞥了罗兰一眼,又迅速埋首回书页间,手指偶尔在空中快速勾勒,留下转瞬即逝、结构复杂的淡紫色符文轨迹。
苏珊娜则站在营地外围的一棵树下,她的训练无声无息。弓弦轻响,箭矢便已精准地钉在百米外一棵树干新画的靶心上,箭羽微颤,与前一支箭簇紧密相依。她身姿挺拔,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艺术表演,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林地。
除了训练,饮食成了这单调生活中小小的调剂。人类的行军干粮实在乏味得令人绝望,硬邦邦的面包和咸肉挑战着每一个味蕾。
某天傍晚扎营后,我实在忍不住,凭借记忆中对草药特性的了解,采集了几种常见的、带有些微安神宁神效果的边境植物,混合着配给中的普通茶叶,在小锅里慢慢煮了一壶味道独特的“安神茶”。
茶水在火苗的舔舐下逐渐翻滚,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清苦与奇异回甘的香气,与营地里常见的食物味道截然不同。
第一个被这独特香气吸引过来的是蒂娜。她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人偶,悄无声息地飘到篝火旁,巨大的法师帽抬起一些,那双通常没什么焦距的六芒星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咕嘟冒泡的小锅。
“要尝尝吗?”我试探着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我舀了半杯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凑到帽檐下,小口地啜饮着。片刻后,她将空了的杯子默默推回到我面前,帽檐下的眼睛似乎比平时亮了一点点。
“……还要。”她的声音轻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苏珊娜也被香气引来,她姿态优雅地品尝了一小杯,细细品味后,微微颔首:“味道很特别,确实有很好的宁神效果,谢谢您,圣女大人。”
卡尔曼则是闻着味儿大步过来的,毫不客气地自己拿杯子舀了一大口,像喝酒般灌了下去,咂了咂嘴,眉毛挑得老高:“嘿!味道是有点怪,但喝下去喉咙挺舒服,肚子里也暖烘烘的!圣女大人还有这手艺?”
就在这时,罗兰结束了营地外围的巡视,踏着夜色归来。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我们,以及那冒着热气的茶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他惯常休息的角落。
“嘿!队长!不来一杯圣女大人特制的安神茶吗?味道绝对让你难忘!”卡尔曼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罗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侧过头,视线再次落在那深褐色的茶汤上,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那眼神,与其说是审视,不如说是某种……本能地排斥?仿佛他看到的不是茶水,而是某种性质相冲的能量源。
“不用。”他的拒绝和他的人一样,干脆利落,不带任何转圜余地,声音比林间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我们,走到远离篝火光晕的地方,取下佩剑,拿出绒布,开始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擦拭工作,将自己与这份小小的热闹彻底隔绝开来。
(哼,不喝算了。)我暗自腹诽,心下却莫名松了口气,(魔族的安神茶,你这满身光明斗气和冰系魔力的家伙,喝了才真要不对劲。)这微妙的对立,无声地提醒着我与他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然而,真正让我对这块“坚冰”有所改观的,是那些守夜的夜晚。
或许是因为体内光暗力量尚未找到稳定的平衡点,也或许是边境这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勾起了潜藏的记忆,我偶尔会在深夜陷入光怪陆离的噩梦。有时是母亲在紫色魔焰中消失的背影,有时是记忆中魔族领地在战火中燃烧的景象,更多的时候,是我身份暴露,被无数充满憎恶与杀意的目光刺穿,无所遁形……
一夜,我又一次被噩梦攫住,惊喘着从铺位上猛地坐起,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股阴冷的、属于暗影的魔力在经脉中蠢蠢欲动,几乎要冲破束缚。
我用力攥紧胸前的衣料,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将那躁动压了下去。待心跳稍平,我才注意到,营地入口处那块巨石的顶端,那个静坐如磐石的背影。
是罗兰。
他背对着营地,面朝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身姿挺拔如亘古存在的守望山峦。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利落的线条,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他始终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动静都没有,仿佛根本未曾察觉到我这边的异常。
但我知道,他一定知道。以他的感知,不可能忽略我刚才那片刻紊乱的气息和能量波动。
此后的夜晚,几乎每一次我从噩梦中挣脱,视野中总会映入那个守在营地最边缘的背影。他从不回头询问,从不试图靠近安慰,只是如同一座沉默的灯塔,固执地守望着危险的深渊,也将我们所有人护在身后相对安全的地带。
我们依旧鲜少对话。白日里,他是那个下达简洁指令、高效斩杀魔物、与所有人都保持着清晰界限的队长;深夜里,他却成了这片荒野中唯一恒定不变的守望者。这份沉默的、不带任何探究意味的守护,像一丝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暖流。
训练间隙,我望着他再次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卡尔曼递过去的、用野果煮的甜茶,忽然觉得,这家伙的生活,除了冷着脸下达命令、挥剑砍杀魔物,以及像块石头一样守夜之外,未免也太过单调乏味了。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远处林间阴影中,一道深蓝色的衣角极快地一闪而逝。是艾莉丝。她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这道身影的出现,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轻轻扎了一下我刚刚有些放松的神经,提醒着我危险的游戏远未结束。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这一个月相对平静的生活起了作用,这份被监视的感觉,已不像最初那般令人窒息和恐惧。
蒂娜抱着她那本大书,悄无声息地坐到我旁边的空地上,将她小小的身体靠在我身侧,罕见地再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轻软,却带着一丝确定的意味:“茶,很好。”
看着她帽檐下偶尔闪过的六芒星微光,又瞥了眼远处那个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冰壁的孤绝背影,我轻轻呼出一口气,任由傍晚微凉的风拂过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