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凝视着天上的流云，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忽地涌上心头。
“……关于字母的复习就到这里。威尔先生，你在听吗？”
特蕾西娅面前的沙滩上排着五列用树枝写成的奇形怪状字符——那是教国语的字母。任何一个人想要学习教国语的读写，都势必要从这些字母学起。
“在听在听在听。”
威尔敷衍地随口答道。特蕾西娅教授给他的东西里，他比较感兴趣的就只有世界的历史和魔法相关的知识。而对于那些他能说会看却不知道怎样书写的文字，他实在提不起多大的学习兴趣。
“威尔先生，学会读写是很重要的。否则等您将来需要审阅或是批复教区各式各样文件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我们现在连个完整的教堂都没有，什么时候才能重建教会对于伯爵领的掌控力？况且即使真有那么一天，不是还有你替我处理这些玩意吗？”
“是啊。我其实也很希望这样……要是能长久地替您处理这些事情，该有多好。”
“你说什么？”
特蕾西娅的回应听起来几乎和呢喃细语没什么两样。威尔为了确认其内容，把本来朝向天空的视线转回她的脸颊。
“没，没事。我什么都没说。请您忘掉吧。”
“又是要我忘掉。你要求我忘掉的事，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见到特蕾西娅别过脸去，威尔只当她又是有什么事情打算瞒着自己。他心里憋着一股怨气，顿时生起了对她恶作剧的念头。他朝着特蕾西娅的额头伸出手去，然后“咚”地一下弹了下她的额头。
“呃，好痛……您这是做什么？”
“对你的小小惩罚罢了。谁教你总是什么事都不肯说。”
威尔使的力度并不算大，因此特蕾西娅比起疼痛更多地是觉得困惑。这种程度的短暂接触也并不会唤起她的奇迹。
但以她的身份和地位而言，区区一个小小神父的威尔对她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是莫大的不敬。即使是修道院里那些将她奉若神明的修女姐妹，也不愿意在日常生活里和她产生过多的接触。毕竟在《灵心》之前，她们因长久的寂寞而酿成的小小罪孽将会暴露无遗。
“我发现……您似乎一点也不抗拒和我产生身体接触。”
“怎么，碰不得啊？”说着威尔又戳了一下特蕾西娅的脑门，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别忘了，你这丫头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小小的侍女而已。我堂堂教区主教，当然是想怎么作弄就怎么作弄了。”
“您真的一点也不怕我？”
“我干嘛要怕你？你会吃人吗？”
“不，您应该不想让我读到您的思考吧。”
“读到就读到呗。我又没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说我在想什么，你即便不用奇迹也一清二楚吧。”
在特蕾西娅看来，青年那灰浊的双瞳此刻澄如明镜。她无言地怔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开口。
“……请您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你是指像这样戳你吗？我戳我戳。”
“您要是太过分的话，我可是会还手的哦？”
“嘿~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还手。我再戳——”
“夏蒂小姐，请对着威尔先生用‘置换’吧。”
特蕾西娅话音刚落，威尔面前的景色便整个扭曲了。先前还是沙滩的地方此刻变成了一片**，他的身体就这么悬在空中，而后理所当然地下坠。
“哇——”
他落入海中，从头到脚都浸泡在沁凉的海水里，浑身湿透。
“夏蒂——！”
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瞪向那个忽然出现在沙滩上，如今取代了他的位置和正在掩嘴轻笑的特蕾西娅对席而坐的影魔。
“威尔，水里好玩吗？”
夏蒂面无表情地歪着头问他。她的询问理所当然是发自真心，哪怕这情况是她亲手造成的也不例外。
“好玩你个头！还不快把我换回来！”
这是夏蒂“影移”的一种应用。只要位于某个范围内，她便能够自由地交换对象和自己之间的位置——准确地说，是交换自己和对象影子的位置。
难道说她先前在海里游泳吗？穿着那种一吸了水就会沉得要死的袍子……
夏蒂忠实地履行着她扮演特蕾西娅的职务，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穿着那身华贵的衣袍。然而那又不可能单纯只是那身衣袍原本的复制品，在威尔的认知中，布料可没有牢固到能够挡下刀枪剑戟。
正在它思考着那衣服的构成原理时，他的身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水中拽了起来。那力量像一只手提着他的衣领，以一种十分狼狈的形式把他慢慢悠悠地拎回沙滩上。
“……你浮在海面上干嘛？”
威尔一边拧干自己的衣服一边黑着脸朝夏蒂发问。
“在午睡。”
“浮在海面上午睡？你的魔力就用在这种事上……”
“因为海面上有风吹，比较凉快。”
威尔知道再迁怒她也只是白费口舌，于是对着从刚才起就在旁边偷笑个不停的特蕾西娅怒目而视。
“笑，还笑！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爱笑！”
“呵呵呵……抱歉。不过谁教威尔先生那么喜欢捉弄人。”
特蕾西娅确实不怎么爱笑。威尔不是没见过她笑，只是每每她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凄苦，看起来就像行将就木之人了却自己最后心愿时会露出的那种好像解脱了一般的表情。
但现在却是不同的，她浑身因由心而发的欢乐而颤抖，眼睛弯成两瓣月牙，纵使竭力控制自己，嘴角仍止不住地上扬。
是啊，别辜负了那姣好的容颜。即使不那样苛责自己，你发自内心的笑容仍然十分美丽。
“……”
威尔望着她的模样出了神，正如那时他在暴风雨之夜后醒来，看到在漂浮着尘埃的微光中，她一动不动地向着上天祈祷。
“夏蒂，你再去睡会吧。我这还有些功课要做。”
威尔指指沙滩上的文字。
“你们还在学习吗？那我就再去睡会吧。”
夏蒂慢慢地潜进影子里，在目睹她完全消失后，威尔坐到特蕾西娅的身前，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开始检视起那些字母。
“哎呀，吃过苦头的威尔先生终于知道了学习的重要性吗？那么我很乐意为您从头讲起。”
“那是当然。不过你也应该多感悟一下，像今天这样因为一点小事便能够开怀大笑的心得。夏蒂——对着你的好莉夏用‘置换’吧！她说她想要凉快凉快。”
“什——”
“唰”地一声，金发碧眼的少女便变成了银发红瞳的魔女。而与此相对的，不远处的海面上则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落水声。
“哈哈哈——！笨丫头上当了吧。要对我恶作剧，你还早了一辈子呢！”
威尔对着她落水的位置放声大笑，同时准备狠狠奚落变成落汤鸡的特蕾西娅。可他等了将近二十多秒，仍没有见到她从那里浮上来。
“该死，那家伙莫非不会游泳？夏蒂，赶快把她换回来！”
“做不到。因为在冷却。”
“冷却？冷却什么啊？”
“就是短时间内没法再用一次的意思。”
“那就快像刚才那样用魔力把我提起来一样把她从水里捞出来！”
“那也做不到。我看不到她，在掌握不了她位置的前提下，我没办法准确地操控魔力。而且经过刚才的两次转移，我现在已经动不了。”
威尔知道夏蒂确实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在出声的时候连嘴唇都没有动弹，声音是直接从她的腹部发出。她从头到脚都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只剩下发丝和衣袍在海风中轻轻飘扬。
“惨了惨了……！”见夏蒂指望不上，威尔惊惶失措地跑向海边，纵身一跃跳进水中。他飞快地游到特蕾西娅坠海的位置，刚准备闭气，就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扯自己的衣角。
“嗯？”
正在他疑惑的时候，那股力量猛地一下变强，把他整个人都拖着沉进水中。
“——”
在一片蔚蓝的世界里，少女素白的裙子被水波撑起，在粼粼波光之间静静荡漾。她露出像是小女孩那样的坏笑，两只手轻轻地拉拽着威尔的衣角。
威尔没想到她竟然能闭气那么长时间，更没想到一向正经的她居然会像个孩子那样对他设下圈套。两人一同浮出水面，彼此对视。
“……”
“服气了吗？威尔先生。都告诉你我不是好欺负的了。”
“服气了才有鬼哩！”
“啊，您耍赖偷袭！”
威尔朝特蕾西娅掀起一阵水花，而特蕾西娅也气鼓鼓地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还击。两人就这样玩了很久很久，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被夏蒂捞上来为止。
而在无从回避的命运到访前，他们还会渡过许多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