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杯中泛着气泡的紫色酒液,织田信奈扯了扯嘴角。
如果这是下毒的话,那也太明目张胆了。
在织田信胜的讲解里,“离别酒”是京都贵族们在送别挚爱亲朋时才会制作的酒水,他考虑到尾张是个小地方,姐姐是在京都见识过大世面的人,因此这是为了钟爱扶桑文化的姐姐而特地准备的。
代理家督如此情深义重,在场的众多家臣无不感慨万千。
对方的“体贴”让织田信奈有些无语。
如果这真的是在下毒,自己又按照对方的话术选择饮下这杯酒,那自己大概率就会和那躺在棺材板里的老爹一样忽然暴死。到了那个时候,织田家的正统继承者就只有织田信胜一人了,他代理家督的前两个字也能去掉了。
至于过程?谁会在意?
失败的斗争者只有死路一条,无法创造利益的死人是不会被注意的。
毒杀了自己这种事,在织田信胜继任家督后就不是事了,他完全可以用各种方式掩盖扭曲掉,比如姐姐大人和父亲一样有暗病什么的,又比如一定是京都的商人欺骗了他……
可如果这不是下毒呢?
织田信奈的目光从酒杯移开,她看向阿胜的双眼。
‘如果这不是毒药的话,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若自己此刻因为忌惮这是毒药而不肯喝下,那么在所有家臣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在前任家督的葬礼上不肯履行‘长女’的责任的人,这样的话,势必会让阿胜在之后的家督继任问题上有空间做文章……’
织田信奈都可以想象出来那个画面了。
在众多家臣面前,坐在最高位的织田信胜看着她,脸上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还会用疑惑地语气问出“姐姐大人,葬礼的时候您不愿意担起长女的责任为父亲送行,现在却要以长女的身份宣称家督的合法继承权吗?”之类的话。
他把话说到这里就足够,因为之后,忠于信胜的家臣们会帮他把话说完,家臣们定然会以传统和孝义等各个方面抨击她,并逼迫她承认自己没有继承家督之位的资格。
织田信奈的额头不禁流出几滴冷汗。
喝了,自己有概率会死;不喝,又会让阿胜获得孝义礼法上的主动权。
她不禁在心中感慨:
‘真是可怕的阳谋啊。’
“姐姐大人,怎么了?”织田信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端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眼里则似乎闪烁着期待的寒光,“需要我来代劳吗?”
织田信奈深深地呼吸,她微微抬手,回答道,
“我……”
啪搭。
寂静的时候,杂音是格外明显的。
瞬间,全场人的目光都朝着杂音发起的声音集中。
“……”
被所有人行注目礼的丹羽丽无言地弯下腰,将那掉落在地上的大夏折扇缓慢地拾起,而在起身的时候,她的视线和织田信奈对上了。
劝诫的眼神,就好像会说话一般:
‘不要喝。’
丹羽丽的眼睛仿佛就在说这三个字。
这样的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白宴的继续,织田信胜当然也注意到了姐姐和丹羽丽的眼神交流,但他并不在意,因为阳谋就是如此,有时候哪怕对方知道这是个陷阱,对方也必须有踩下去承担后果的必要。
“我明白了,作为长女,我会为父亲奉上这杯离别酒的。”
不出意料的,织田信奈接下那枚盛满了紫色酒液的杯子,她面不改色地来到了专门为前代家督树立的牌位前,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其一饮而尽,
“父亲,希望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不,应该说,我一定会让您安息的。”
“好!”织田信胜带头鼓起掌来。
台下掌声雷动,大多数家臣都用力地鼓着掌,也有少数家臣鼓掌鼓得有些漫不经心,比如丹羽丽,她的脸色就很难看,又比如柴田仁美,她在想不是说今晚有大餐吗自己没吃晚饭就过来了究竟什么时候才开饭啊?
回到台下的座位上后,织田信奈的嘴巴里还回荡着那杯酒的甘甜气味。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紫色的粉末应该是紫薯粉。
织田信奈以前吃过紫薯口味的外郎糕,她对这个味道还是很熟悉的。
“姐姐大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织田信胜和她坐在同一桌,白宴该做的那些礼仪他已经全部做完了,现在他该和家人一起用餐,说话间他还为姐姐倒了一杯酒,“这是产自大夏的佳酿,是弟弟我特意从大夏军团的后勤处购买的。”
“噢?大夏军团的后勤处会倒卖军用物资?”织田信奈看着酒水在杯盏间流淌,瞬间意识到了这句话里最关键的部分。
“怎么能用倒卖呢?都是正式交易。”织田信胜微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为表敬意,他先饮为敬,一杯下肚后,他白净的脸上已经浮上了些许醉意,“饮大夏的佳酿,自然要行大夏的酒礼,我该说些什么话呢?哦……我干了,您随意?哈哈哈。”
“我会喝的,不用说这些话。”织田信奈举起酒杯将酒饮下,“为什么要用大夏的排场?父亲再怎么样也是个扶桑人。”
“姐姐大人,您也不蠢,怎么会问出这种话?”织田信胜一边继续倒酒,一边微笑着回答,“这当然是做给大夏人看的啊。”
“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织田信奈平淡地回答。
“大夏和织田家有合作关系,这是扶桑人都知道的事,但更准确地说,大夏的合作对象其实仅限于一个人,那就是我们的父亲,织田信秀。”织田信胜自斟自饮,他表情轻松地继续说道,“如今父亲已死,大夏和织田家的合作关系势必陷入阶段性的冻结,而没有大夏依仗的尾张,不过是个二三十万石的小国而已,反观大夏那边,他们可以合作的对象多得是,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今川家、浅井家……而我们和他们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我们与大夏有过一段合作的过往经历。
父亲的葬礼采用大夏的格式,这是织田家主动示好的表现,我想借此向大夏表明态度,具体来说就是‘请大夏放心,织田家哪怕换了个家督,对于大夏的忠诚也不会改变’之类的……”
“你想说的是‘死了个当家并不影响织田家成为大夏的狗’吧?”织田信奈说这话时的表情相当平淡,饮酒的手也依旧沉稳。
“对。”
织田信胜的回答很坚定。
如果他继承了家督的位置,他会坚决执行父亲在世时的政策,与大夏的交好是维持织田家强盛的关键,尽管这会让织田家背上一些不太好听的名声,但这在织田信胜看来无关紧要,名声是可以挽回的,等到时局变化的时候再做决策也不迟,没必要做出头鸟惹得一身骚。
而这就是他与织田信奈之间不可调和的地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今晚的白宴即将结束,离席前,织田信胜将最后一点酒水倒入姐姐的杯中,看着对方饮下后,他微笑着说道,
“今晚辛苦姐姐大人了,明天还要继续麻烦您,我会派马车去宅邸前接您,请好好休息,明天准时赴宴。”
“明天?”
“按照大夏的风俗,白宴要在守灵期间一直举行的,一共要持续七天。”织田信胜说话间扶起姐姐的肩膀,送她回到了车上,“还请您不要忘记赴宴,哦对了,这七天内,每天都要饮用那离别酒的,据说是安抚逝者的七魂之意……”
这句提醒顿时让醉醺醺的织田信奈脑袋一冷。
她今天喝那杯酒,其实就是在毒,赌它不是一杯“毒酒”。
毕竟如果那是毒酒的话,她若是拒绝了,阿胜就该喝了——她赌的是阿胜不会去和自己赌命。
从结果来看,她赌赢了。
可这样的赌命还要继续来六次?
开什么玩笑?
哪怕真的喝了毒酒,阿胜也可以用前几次并没有中毒来作为借口,让家臣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最后敷衍来敷衍去,阿胜就登上了织田家家督的位置。
因为烈酒而头疼欲裂的她在马车的颠簸中回到了宅邸。
当她推开大门时,一身神巫打扮的李清河表情怪异地拉着她回到了正厅。
“来了一队士兵,他们说有东西交给你,不是你不能拆。”李清河说。
“什么东西?阿胜送来的么?之前不是送过外郎糕了么?”
嘟嘟囔囔地抵达正厅后,她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被放在桌上,木匣用油光水滑的老木头制成,外表十分精美,看起来像个礼盒。
她揉着脑袋走了过去,手指摩挲着缝隙将木匣的盖子打开。
空气的流动让填满匣子的细腻石灰向上喷开,织田信奈被呛得直咳嗽,但她立刻意识到了那些石灰是用来做什么的。
定睛一看,她看清了那被石灰包裹着的东西是何物。
那是一颗新鲜的人头。
是今天下午她才审问过的,石山信胜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