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便传来咔嚓一声,穿着天蓝色裙摆的半身从门缝中显露出来,紧接是和我一样苍老的手掌按上了门侧。
「好久不见了云暮,没有把我忘了吧。」
一位长袖长裙的老人提着布袋走了进来,她伸出手向我打了打招呼,瘦削的面庞看上去仍十分硬朗。
我眯着眼试图让视线中的人脸更清晰些。
「我还认得你,叶筱。」
「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吧,自从你被软禁后我总想来看看你,但浠妤走之后我总是忙碌着我们孙女的事,忙到现在你我都老成了这副模样才闲下空来。」
「呵呵,是啊,一看都过去多少年,到里面来坐坐吧。」
听她提到了往事,我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明了不少,淡淡的怀念之感在心中弥漫,同年少时喝的苦艾酒一般,有些酸涩又忍不住回味刚入口的甜美。
一瞬间我又记起了昨夜的梦。
「你看着可精神,我却时不时犯迷糊。」
我领着她来到客厅,径自往水壶里放上满是果香的茶包注入开水放到我们两个跟前。
「怎么,我们的梓大教授也有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的一天。」
「是啊,我发现我的脑子越来越不行了。」
她的话语中不无调笑的意味,但我却充满苦涩地承认了。
我低着头揉了揉太阳穴的两边,有些像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昨天我又梦见以前和叶澜在一起的生活了,我在梦里跟她说了一句我没有后悔遇见过她,仔细想来我应该没有说过。不过我也已经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其实是现在的我想这么跟她说。」
我抬起头想为她倒杯水,却发现她的眼神中已经失去了玩味,反而有些低垂。
「云暮我真的很抱歉,我应该更早些来看你的。」
「没事,那些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有六……六,六十一年了吧。还是多关注当下的好。」
「哈哈,我们都老成这样了,孙女也有了自己的生活,除了你我再想不到有其它可见的熟人了。」
我从旁取上两只杯子,有些吃力地为我和她各倒上半杯。
「上次见面可还没听你们有了孙女,你们女儿领养的?」
「现在孤雌繁殖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云暮可有点跟不上时代了,啊,你在这能接触到外界信息吗?」
看到她突然变得抱歉起来我感到有些好笑。
「能的,我这里随时可以接上网络,只是我发不出任何信息。因为我记得你们女儿是领养的,所以有些想当然了。」
「说来有时候我感到有些罪过,我们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女儿,也许都因为我们改变了取向。」
「哈哈,这种忏悔算什么,你们又没强迫她们什么,是她们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的配偶。」
「我知道,别取笑我了,人老了就是会有这种奇怪的感情。」
叶筱气恼地轻捶两下桌子,原本有些压抑的氛围顿时活跃了开,我们各自说着上次分别的故事,大多数时候是她在说,因为我这十年都是待在这一处小屋里对旁人而言属实有些无聊了。
「有孙女的感觉还不错吧。」
「唉,怎么说呢,代沟太严重了,有时候完全感觉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
我们这样闲聊着,天色很快变得暗了下来,当壶中最后一杯茶饮尽,我也知道她要走了。
「我真应该早点过来的。」
「你从来到现在就一直这样说。」
「不过现在也不晚,属于我们两个老人的时间似乎还很长。对了,这次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
她俯下身子翻动一开始带来的布袋。
「本来我想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无聊,所以给你带了一本书。」
我伸手接过,那是一部装潢十分精美的小说,抬头连笔写就的两个大字令我有些熟悉。
「这是浠妤编辑部再版时出的书,之前一直说出版出版,到出版时已经见不到你了。里面的内容你应该再熟悉不过了,我想你应该需要它,当我听到你的梦后我突然觉得我做对了。」
我当然熟悉。
粗糙的手指不断在那烫金的纸面上摩挲。
因为这里面是我和她,我和叶澜曾经的故事。
「谢谢你。」
「这没什么,今天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我现在就住在不远,过几天还能来看你。」
我送她到了门口,互道了声再见笑着离去。
热闹的家中顿时又变得冷清,不过这也是几年来头一遭,我的身体仿佛也因着今天的事变得轻快许多。
我掂了掂手上的书籍,生出一种想要再读一遍的感觉。
当我又烧了壶水坐下来准备阅读时,又一声门铃突然响起。
大概是忘带什么东西折返了吧。
我踱着步子过去打开了门。
入眼的并非是那道瘦削硬朗的身子,反而是一个高大年轻的女性,干练的短发梳向脑后,整个右耳仿佛被金属覆盖,这似乎是在年轻人当中很流行的义肢。
「联邦探员。」
她从胸口掏出证件并摊开在我面前。
阿诺·切尔西。
这是她的名字。
「二四六〇一,今天来访的是你什么人。」
停留了一小会确保我看清了上面的字后,她便把证件收了回去。
「是我在地球时代的旧友,曾作为证人出席过,你们应该查得到的。」
「名字。」
「叶筱。」
每当有人在我家门前经过时,便会有探员来访,自诩自由的联邦将软禁地点设在一般居民区,却也多了这些麻烦事。
「你们今天说了什么?」
「我的房子可是被你们布满了监控,这还需要问我吗?」
对他们这些多此一举的举动我感到十分反感。
「我们和监视部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还请理解。」
于是我便将我们聊到近况和往事托出,本身这是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但却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好的,还请注意不要离开房子,不然我会立刻收到警报。」
闻言我脚上的电子镣铐突然闪了一下绿光。
「真是感谢你的提醒,这么多年我差点忘了它的存在。」
「那么祝你生活愉快。」
丝毫没在意我语气中的不满,她像是公事例行一样道了一句祝福转身离去。
无论是哪个时代,机构的繁杂与臃肿还是一如既往。
没了外人打扰,我再度回到客厅拿起了书本。
随着指间划过字句,那些本已有些黯淡的回忆重又熠熠生辉。
「呵呵,那时候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
晚上我抱着书不知不觉在躺椅上睡着了,脑海里尽是关于年少时的回忆。
我期待着下次与叶筱再会时说些我们曾经的趣事。
然而过了几天没等到叶筱,等来了联邦探员的再次出现,同时给我带来了叶筱的死讯。
似乎是在乘坐管道列车时出现了意外,那一辆车中有过半数伤亡,而叶筱不幸被卷入其中。
听到探员的传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关上了门。
远胜一切的孤寂与悲伤充斥了胸腔以及整个房间。
我摸着仍旧崭新的书脊,仿佛上面还留有她的余温。
她的家人给我寄来了葬礼的邀请函,想来是叶筱曾告诉她们的,可惜我并不能踏出家门一步。
她下葬那天我在后院升起了火堆,将叶筱不久前才送给我的书投入其中。
随着纸面化为黑灰,我的记忆仿佛也跟着碎屑一同飘上了天际。
在不断升腾的白雾中,我的过往也一同随之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