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四年,环太阳城十一号,伦敦大法院。

「在这个时候仿生人四十五号法案已经发布三月有余,然而有关菲利克斯四型的研发项目并没有被终止,我们可以来看看这份交易清单……」

胸前挂着红布的检察官正就着某一物证慷慨陈词,陪审席上的观众时不时就着他某些语句窃窃私语,我双手相扣着坐在被告席上,腰椎因为漫长的庭审有些隐隐作痛。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却不得不举手为自己进行辩驳。

「这些材料在法令发布前就已经订下,临期无法取消,我们只能留下来留作他用。」

「但是机关并没有收到你的报备材料,这足以说明你的性格中含有欺瞒的根底,连同之前你说的证词也都要重新考量。」

检察官抢着打断了我说的话,双手握拳紧攥在胸口仿佛义愤填膺。

「这些材料到底去了哪里,除了你现在没有任何人知道,同你一个团队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你自然可以随性而为。」

「对于他们的离去我深感哀伤,但我的行为并不能为他们的死负责。」

「不,你能,你必须能。」

检察官的脖子长伸着,眼神中仿佛我早已被宣判十恶不赦的罪行。

「事实上,我们早已收到了一份资料,关于你旧时代便已与仿生人感情亲密。」

我的律师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此前我虽有过疑虑,但不曾想这过去了数十年的事情还能翻出来。再者我和律师在一个小时前才刚刚会面,还未有充足的时间进行交流。

「等下法官,无论是个人品性还是隐秘过往和这起案件的发生没有一丝干系,我认为这份资料与当前庭审无关不应占用过多篇幅。」

律师当即起身对法官说道。

「不不,法官先生,了解被告的过往,对我接下来阐释的行为逻辑很有帮助。」

高居审判席的法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别占用太多时间。」

得到了法官的首肯他得意地看了被告席一眼,然后开始绘声绘色地对台下进行讲演。

「根据旧时代的政府公开资料显示,位于旧地球东亚地区江浙收容所的区域总督在私密文件中提到过曾帮助一位工程师的女儿和一名女性仿生人偷渡入境。现在我们根据被告的身份资料以及移民时代最开始的飞船编号并不难推测出,这名工程师的女儿正是其人。」

一张张被放大的图片在投影上闪过,分别是盖有公章编码的文件以及含有我姓名的登机牌。

查得还挺细致。

我的心中一瞬生出了一丝赞叹。

「在新联邦建立以前,地球各地普遍对仿生人的应用予以取缔,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还能与仿生人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会坐视自己的伙伴在若干年后被研究院销毁吗?不,绝不!所以她才会做出如此暴行!」

「稍等一下,关于旧时代各地政府所实施的法令并不绝对。」

律师在外置大脑上记录完资料后起身。

「我们都知道旧时代末期各地在事实上实施的是相互隔离的城邦制,除了在大移民上有所沟通外鲜少交流,并不是所有地区都在实施仿生人禁令。」

检察官抖了抖身上的袍子,静静地听完他的发言,看上去游刃有余。

「确实如此,但另外一件近期关于被告的案子就很令人揣味了。」

他弹了弹手上的纸质文件,咳了两声朗声道。

「在八月十七日,就在距离这起案件半年前本法院接到检举,被告在四十五号法案发布后私自藏匿违规型号的仿生人。」

「这起事件在不久便被宣告无罪。」

进入到熟知的领域律师当即进行了反击。

「我想检方不会无知到认为被告将当年一起偷渡的仿生人藏匿到了现在。」

我当年还真想这么做。

我侧着身子敲了敲额头,尽管是在这里,听到他们提起当年的事我还有些怀念。

「当然不会这么想,不过我们假设真的存在这样一位被藏匿的仿生人,被告会怎么做?即使是法案已经通过了这许久的现在,仍有居民未按法规前往指定地点将其销毁。但被告不同,她是研究院的教授,她的言行受到同事受到机构的监督,她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终于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那刻对同事痛下杀手!」

「你这完全是在臆想的证据上进行论断!」

「根据我们的模拟,在研究院现有科技下,被告完全有能力让全体人员无声蒸发。被告完全有能力掩盖一切证据,我们只能通过演绎进行假设!」

「那我现在也有能力让你人间蒸发,你哪一天死了就代表我也有罪吗!」

话题进入到争执阶段就变得有些无趣了,看着他们为我完全没干过的事进行争辩是一件更加无趣的事。

就在检方和律师快要吵起来的时候法官一锤敲下去让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被告方请勿使用威胁性词语,检方我命你在合理范围内进行假设。」

「是。」

两人一直反复辩论到了晚上,其间我很少回答他的问题,大部分时间是他们两个在说。于是,关于研究院教授谋害数十同事一案,除了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仍旧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法官也只能宣布休庭下周再审。

于是我又和律师分了开来,被单独带了出去,即使在法院大门内,我也能听到门外嘈杂的人声和记者们器械相互碰撞的声音。

这些人对这起事件有必要这么关注吗?

我感到有些疑惑。

一出门看到门外记者的人头像潮水一样攒动着,不过我并不感到困扰,因为有军方的人站在一边帮我拦住他们。

穿着军装的人一路护送我进了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并未让任何一名记者近我身前,虽说我也没什么东西好回答他们。

迎接我的司机和来时不同,又变成了另外一人,一言不发地为我打开了车门。

「这场闹剧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我躺倒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向他发问了。

他没有回答我,当然也不会回答我。

从这莫须有的一切开始,我知道结局只有一个导向,现在的一切都是在走程序。

我对这场庭审毫不关心,无论是出乎意料的胜诉或是预定的败诉都没有干系。

「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吧,叶澜……」

我看着窗外轻声呢喃着,与其说是问心中一直藏匿的某人,更像是在问自己的内心。

「能让我好好休息了吧……」

我感觉自己到现在已经很累了。

就连同事的死都在我心中泛不起涟漪。

远处的大屏幕播报着时下最流行的义肢手术广告,代言的形象是一个穿着旧时代维多利亚服饰的白发美少女。

现在的人审美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摸着自己同样灰白的发色突然笑了出来。

「我能开下窗户吗?」

「请。」

这次那边终于有了回声。

于是我打开了车窗,不远处传来悦耳的广告音乐并配以顺口的广告词。

【菲利克斯三代外置大脑—诗音,你与天才的一步之遥。】

人类逐渐变得仿生人化,却禁止仿生人人类化,我越来越捉摸不清这两者的隔阂到底在哪里。

我的大半生都曾与仿生人一同生活,并非如媒体渲染得那般可怕。

那些与仿生人相携相伴之人眼中的笑意也绝非虚情。

害怕她们的也只有——

不将她们视为人类的人。

大楼下试用的人群同翻涌的波浪一般,其中不乏仅是为了广告形象赠品挂件便来排队的人。

真是受欢迎呢。

我突然想到我年轻时也因为一头漂亮的白发被人夸耀,如今变得枯燥却令人懊恼。我仍记得那人的手抚过我肌肤时纤腻的触感,那双手曾无数次牵起我支离破碎的梦,又无数次将我拉起。

「大小姐……」

她曾在我无数次陷入低谷时在背后呼唤着我……

就同……

一丝丝困意袭来。

我的眼皮有些逐渐支撑不住。

现在一般……

整个身体仿佛沉入深海,任由意识无目的地在其中飘摇。

恍惚中似乎有谁拍着我的肩头,轻摇着将我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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