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来自身体上那七张獠牙嘴的巨大的饥饿感依旧在不停的传到大脑,陈语可能会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
就仿佛是被浸泡在冰水之中,浑身上下都是阴冷的感觉。
身体已经麻木了,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只有那巨大的饥饿感还在不停的冲击大脑。
可陈语依旧能够感觉到他手中的那把刀的坚硬质感。
他明白,他已经被那黑色肉瘤给吞了下去,现在应该就是在它的胃里。
他也明白,这可能就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人常说死前会有走马灯,可他现在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也许是因为像他这样薄情的人,根本连走马灯都不配?
十八岁,他自以为深沉,可却伤人伤己。
关于姜白………
他明白姜白的喜欢,他甚至也根本不是没有能力去爱上任何人,他只是畏惧。
他太明白这一切热烈的喜欢在最终冷却后会变得多么让人难以忍受。
甚至只需要一眼,他就能从热恋看到希望破灭的全过程,从一句喜欢他就能看得见那个灰暗的未来。
他也明白,他的推演其实根本没有准确性可言,但是,一定有可能性存在。
他太胆小了,太害怕伤害,所以他干脆拒绝一切一切的爱,用最偏执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平等的爱一切,也平等的不爱一切。
可即使如此,他依旧还是会不停的受伤,不停的为生活所累。
所以他决定让自己麻木,让自己尽可能的提前体验所有的痛苦,然后积累经验,希望再次遇到时,他能变得从容几分。
这听起来有些疯狂,有些偏执,可是他就是偏执到死的人,所以他就这么做了,一丝不苟。
他去尝试一切痛苦,通过放开他超常的共情能力,去体味一切人间的苦痛。
可他毕竟年轻,不明白人间的痛苦从来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所以他一次次被凶猛的现实撕得粉碎,直到最后再也拼不回来。
直到最后,他再也没办法去爱,甚至再也没办法去接受爱。
因为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总疑心那些美好的背后是否潜藏着锋利的刀锋,因为他就曾经被划得遍体鳞伤。
他体验的太多,明白的太多。
但是当你像明白爱情的博弈本质一样明白其他所有东西的本质之后,你就会明白。
明白一切也许有助于避开一切苦痛,但它也会让你避开一切美好。
这并不是因为你遇不上美好,而是因为你看过太多丑陋的眼睛里已经容不下那些小小的美好。
陈语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拥有任何人的爱的。
也许他还是渴望爱,但是他已经没有那个勇气再去触碰了。
但是他并不怨,他明白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
他把他人生中所有的美好从他的眼中剔除,这也许很悲哀,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理解了一切。
那些生,那些死,那些痛苦,那些虚伪,那些残忍,那些怜悯,那些别扭,那些尴尬,那些惺惺作态,那些虚与委蛇,那些从生到死,那些从死到生。
这些一切表面上和背地里的规则他都理解,所以在几乎任何情况下他都明白怎么做才是最佳选择。
而且他总能做得出来,因为他可以平等的爱,也可以平等的谁都不爱。
所以只要认为有必要,他可以摒弃一切感情,无视所有人伦道德的约束和绑架,毫不犹豫的,一丝不苟的,做出那个最佳选择。
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其实是个潜在的疯子,只不过还没到发作的时间。
而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
关于陈姝雨………
他明白她的倦怠,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为她悲哀,所以才抑制不住的想要给她一些安慰。
即使他明白,这样非常可能会造成一个更加悲伤的结局。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其实很愧疚,对于姜白,对于陈姝雨。
但是最可悲的是,他甚至已经分不清他的这份愧疚究竟是真是假。
这份所谓的愧疚是否只是他根据自己的经验而做出的最佳选择呢?
又或者,其实所有的人类的悲悯,都只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最佳选择。
只是,我们已经忘了是在何时做出的选择。
关于父母………
陈语似乎还是愧疚,但愧疚什么呢?已经不知道了。
有些人,你离得越近,反而走的越远。
近到无法遗忘,远到难以言说。
所有的一切都被日益沉重的名为“家庭”的磨盘碾得血肉模糊,破碎的肉体粘连成一整个大写的家。
然后扎上稻草和麻绳被竖在七月盛夏的田间地头,去驱逐那些名为饥饿和孤独的鸟雀。
我亲爱的,不必流泪,这是生活,这是家。
陈语曾经认为自己是个做诗人的材料,这个想法生发于骑着自行车倒入五月青绿麦田的放学傍晚。
后来年岁渐长,于是十岁的他和诗人的梦一起死在十三岁红白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声下。
陈语曾经爱这世界,真的爱,如同爱在碧绿花生地里跳跃童年的矮小青蛙。
只是时光太残忍,把所有的矮小青蛙都磨成了肥大蟾蜍。
他不是讨厌它,他只是有点不喜欢它。
岁月,时间,童年,梦想。
带着青草泥土芬芳的魔幻现实主义胎盘。
青春,命运与时代午夜媾和在干草垛顶峰产下的畸形儿。
似乎所有一切都溺毙在某个夏日灼人的午后,蝌蚪游弋的窄小涧洼。
走吧,别看。
陈语醒了,仿佛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拜占庭遗梦。
眼前是一片血红,握住漆黑的长刀,他想起了地狱罗刹佛陀坟葬海里某个阿修罗的吻。
阴风阵阵,鬼哭嘁嘁。
尸山骨海里的阿修罗众齐声默念:
“永不复焉,永不复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