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然庸邀我做他的客人,我自知没有去处,便欣然接受,在他的府里住上了几日,其间也看了不少他的作品,虽然嘴上并不批驳,但我的内心却是无法理解这些文章的:

除却那个用一束花和一个微笑感化龙的故事以外,他还写了许多类似的故事,什么得到精灵庇佑的贫苦姑娘最终与王子成亲,成了公主啊,饥寒交迫的孩子误入了用面饼为墙修筑的城堡啊……

或许有人会喜欢?反正我只觉得这些故事……很怪,它们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讲述了一些不可能发生的情节,说是逗孩子玩的东西么,多少孩子看得到从王都飞出来的文章呢?

倘若有迷信传说的成人把这当真了,偏要去寻个面饼做的城堡来,不惜抛妻弃子,那岂不是引人误入歧途?

我并不反对瑜然庸,毕竟他接纳了我,我只是接着做我自认为该做的事,向他问起了关于那尊执剑雕像的事宜:

“港口的那座雕像,是几时换成举剑的,是谁主张更换的,你还有印象么?”

“我从来没去港口看过,或许它向来就是举剑的吧?”瑜然庸的话让我的心凉了一大截,我也更明白了纠正错误的重要性:

“非也,在我流亡……归隐之前,我清楚的记得,他举着的是一把长枪,如果投枪即是长枪的一种,那我尚可接受,但剑却与投枪有着天壤之别了。”

“没什么天壤之别,国君或许只是觉得这更好看一些——”

“可要是这样的话,后人就会觉得,开国主生来即是国君,忘记他是一位起义者——”

话说到这一步,瑜然庸就不出所料的批判起我的“迂腐”,劝我放弃那些过时的坚持来:

“瑜然席越,我们瑜然氏做了多少代史官,哪个不是因为国君一声不满,便死于非命?国君又做过多少见不得天日的,公之于众便要让他自己大发雷霆的事?说好听点,我写故事为了功成名就,说难听点,一味的记录历史只会死路一条。”

我深知自己和瑜然庸早已不是一路人了,这个话题往下什么都争论不出来,只会破坏我们故友重逢的气氛,于是我转而问起写这些故事的技巧。

我深知故事并不比历史好写,在无知的文盲也能扯出点并不存在的传说,然而要以这种方式从一个贫穷的寒门一跃而起,享有如今的富贵,瑜然庸定然有他自己的本事。

“是这样的,如果你写一个平庸的人平庸一辈子到死,那这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如果你写这个人成了王侯将相,那这是个励志的故事;

如果你他最后成了皇帝,那写不得,因为这是个会掉脑袋的故事。”

“这一点我不同意,斯塔英格在举起投枪之前也是平庸的人——”

“所以那只能是历史。”

不出几句,我们终究还是聊僵了,一切回归沉默。

我决定自己去找恢复雕像的办法,或许这会上书攀附到朝堂上的势力,但只要能让正确的历史重现在众人眼里,暂时的攀附还是值得的。

这需要动点笔墨,走走形式,写上一些溢美之词,这并非我的长处,但并不费事。

至于奢士提,我已经将自己的去处告诉了他,每天日落的时候,他都会穿着一身并不威武但还算体面的鳞甲来拜访我,问上一些算是常识,他却全然不懂的问题。

从第一天的傍晚开始,他的气色就恢复了很多,眼里都发着殷切的光,像是见到了金子的守财奴,每次碰上了我,就要把军营生活吹嘘得天花乱坠。

我知道军旅对多数人而言是个苦差事,但对一个矿工而言,这总比死在矿洞里要好得多。

领到了军营的薪水,他出手也阔绰了些,摆出一桌小酒小菜,远不及那些富家子弟的餐后点心,但也总比那些监工“施舍”的残羹冷饭要好得多。

小酌之余,奢士提又问起那些涉及他盲区的问题,我尽我所能回答,却总是出现认知上的偏差。

“我听教官说,魔晶的本质就像珊瑚,是活的,可珊瑚又是什么?”

“珊瑚是海赐予渔民的礼物……”

“那些不是鱼么?”

“珊瑚是自然的杰作……”

“我听说树和魔晶也是自然的杰作。”

“那……珊瑚是……是埋于深海的宝藏。”

“那不该是古代的金币,或者有神奇力量的雕像么?”

诗句里的描述并不符合奢士提的认知,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委婉而又能被他理解的回答,最后索性说道:

“珊瑚就是一堆活的虫子生活在死虫子的尸体上,就这么简单。”

“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珊瑚就是历史啊!”

他这一句话让我突然觉得他是个诗人,但惊讶也只在那一瞬,当话题转向庸俗的物欲之后,他立刻就变回了那个无知而肤浅的矿工——

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王都缺了些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尽管如今这里比过去还要奢华百倍,但……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看到过官员的服饰。

“王都既是国君的住所,也是朝臣和清侧的住所,为什么如今我们却看不见那些穿褐袍与灰袍的人了?”

当我向瑜然庸问起这个问题,他露出了那种学者看待愚夫的表情,我想当我回答奢士提那些疑问的时候,我的脸上也会不自觉的流露出这样居高临下的神态——但那是可悲的。

“褐与灰太过……嗯,太过普通了,不能表示朝臣和清侧的身份,所以现在一概换成了红与紫,这够华丽,足以凸显他们的地位,我想这是好的。”

“这不好,奢华过头会让朝臣和清侧忘记他们的职责。”

“我们有奢华的资格却甘于清贫,那就是莫大的浪费,我们有红袍与紫袍,那么穿上就是无妨的,”

瑜然庸说到这,便摆弄起他那嵌着金丝的下摆,“你看,我还姓瑜然,但也买得起朝臣的衣服,于是我就这么穿上了,无关于身份,只关乎喜好。”

“但愿人们还记得,朝臣是生而协助国君统治的专员,清侧则是由平民每隔五年推举的义士,监督朝臣和国君。”

这是礼崩乐坏的前兆,我有预感接下来的上书不会那么简单,尤其是瑜然庸随后做出的回答:

“我不清楚他们的职责是什么,我只依稀记得,如今朝臣和国君越发讨厌清侧了,也只有清侧的孩子能做清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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