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要更冷一些。
每当到了冬天时,宫殿的屋檐边就挂满了落下的冰滴柱,再往上,瓦片的上方和缝隙里都塞满了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积雪。
其他的皇室子弟们,旁系会在这时回到自己支系的行宫宅邸里去,直系的天皇贵胄们则会跟着敬爱的武国皇帝和亲王们前往南方温暖花香的住处过冬。
除了两个人。
流着前朝皇室罪孽血脉的秦舞歌,和流着自缢侍女卑贱血脉的秦菽黎。
一位生错时代的公主,一位不该降世的皇子。
一个孕育于隐瞒和凄惨的爱的姐姐,一个孕育于潮湿和诅咒的恨的弟弟。
因为,出乎那位武国皇帝的预料的是,那个代罪的女人竟敢瞒着他生下孩子,那个他临时起兴的贱民居然真的就一发中的。
就这么看来,这两个人除了命运的悲惨有所相同,但似乎也并没有任何会产生交集的地方。皇宫很大,很冷,这么小的孩子,不敢出门。
至少,在那一晚来临前,应该是如此。
...
“呼...”
秦菽黎熟练地翻过了御膳房的围墙,借着此时昏暗的灯火没有照耀到的地方向屋内摸去。
他拍了拍身上和裤脚上的落雪,看着自己此时还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双手和自己矮小孱弱的身体,叹了口气。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了十二年,别的没学会,这一手翻墙掠地倒是摸的一门清。为什么别人穿成皇子都是天天锦衣玉食没事逗逗小侍女,自己就要跟个小飞贼一样在皇宫里讨生活呢?
“...”
此刻,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世界的母亲临终前那张虚弱,消瘦,但又显得狰狞和扭曲的脸。
好像,自打他恢复记忆以来,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在那一刻,她抓着秦菽黎的肩膀,用力过猛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肤。她看着这个在灯火前注视着她的小男孩,他继承了她和他的父亲所有外貌上的优良因素,他俊逸,清秀,但那美好的脸庞除了一丝的幸福和慰藉外,带给她更多的是痛苦,折磨,和深深的恨意。
“对不起,对不起...黎儿,我抓疼你了吧...”
“...”
秦菽黎无言地承受着母亲对他的伤害和道歉。就像过去几年里所经历的一样。
“黎儿,黎儿...娘快不行了...娘知道这些年我对你不好...黎儿,你别记恨娘,你别记恨...”
她忽然又趴在他的肩头啜泣起来,秦菽黎沉默地将她搂在怀里。就在此刻,秦菽黎才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女人已经瘦骨嶙峋到了何种地步。
“黎儿,你,拿着这个...”
忽然,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金碧辉煌的玉佩,颤颤巍巍地塞到了秦菽黎手中。
“这是,我从你那狠心的爹身上拿来的,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黎儿,我知你从小就聪明,从小,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咳咳。你拿着这个,去,去皇城,去皇宫,那里是你的去处...是,你的去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而嘶哑的咳嗽和干呕。她枯竭的发丝,憔悴的不成人样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一点她曾经的模样。
就连秦菽黎自己,也未曾见过遇见武国皇帝前的母亲,是一名怎样的美人。
“你,去找他,去找他...黎儿,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屋外的风雪无情地摧残着这对母子寄居的破旧瓦屋,窗外纷飞的声音几乎要将面前这位将死的母亲的话语掩盖过去一般。
“黎儿,你要活下去...”
“替娘,替...替...娘。”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
秦菽黎闭着眼,将母亲的身体,或者说,尸体,重新放到床上。
按照他一直对她母亲的了解,这句话后面应该还有‘报仇’两字。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秦菽黎很清楚她的心魔和执念是什么,
但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是她的母爱在此刻大于了折磨她的痛苦,让她放弃了她再也无法触及的光景,转而期冀自己骨肉的平安,抑或是她还在踌躇权衡两者的比重,再或者是,她只是没能说出来呢?
秦菽黎更希望是前者。
不管她好或是不好,爱或是不爱他,她都是他的母亲。
用自己薄弱的身躯,让他活下来的母亲。
屋内的烛火摇曳,秦菽黎借着不断闪烁的光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散乱的铜钱。点了点后,勉强足够母亲的丧葬费。这些钱,她不知道。但秦菽黎现在有些后悔将其存了下来,他现在宁愿花这些钱让她最后几天的生活过的舒心一些。
秦菽黎回过头,在那面污浊不堪的铜镜里,勉强看清楚了自己的脸。
幼小,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弱,还有即便如此也无法遮盖住的完美脸型和五官。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仿佛可以从其中窥见一丝母亲年轻时的幻影。
“...”
好了,人已经走了,但日子还要继续。
活过一世,甚至亲身经历了一次死亡的秦菽黎,早已明白生死交替便是这世界的定理,残酷但却合理。将哀伤藏在心底,去看向未来吧。
将那枚刻有金色的‘秦’字的玉佩揣入怀中,秦菽黎从破屋中取出他早已收拾好的为数不多的行李。
他和母亲生活的破屋距离皇城不是很远,徒步走大概不足一周便能走到。
此刻又正好是难民潮,混着人流进入皇城不算什么难事。只要自己能活着走到城门口。
那么...
推开房门,无情的风雪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的发丝,拍打着屋中的一切,发出了噼啪噼啪的响声。
秦菽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屋内,最后看了一眼表情前所未有的安详的母亲,闭上了眼。
别了,童年;别了,母亲;别了,前世;别了,曾经一切的一切。(所有的EVA战士)
以及,你好,皇城。
...
“哈...”
搞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时候的事。
回过神来的秦菽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潭里拔了出来,专注于现在面前的问题。
事实上是,来到皇宫想尽一切办法见到皇帝一面的秦菽黎被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后,便不做任何处理地扔到了皇宫里。
这里的不做任何处理就是字面意思。没有和他说话,没有给他安排任何身份或是住处,就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任由他在皇宫内除了一些敏感地区外任何地方游荡。
就这样,人们不知从何时起宫中多了个不知来历的小侍男,时不时来这里蹭蹭,时不时去那里帮帮。
而现在,则是他去码头整点薯条的时候。
根据之前和他商量好了的小厨娘的说法,自己进去要左转往倒数第三个灶台里找...啊,有了...
秦菽黎摸着黑,在锅中摸出了一个包裹。打开布料,里面塞满了几只蒸好的大馒头和两小盒小菜。
“至少今晚上的有着落了...”
在皇室成员全部离开皇宫的现在,御膳房内的人自然也是该回家回家,整个皇宫内除了定期巡视的侍卫外几乎就不剩下什么其他的人。
而后面的饭...看来只能去宫外找了。
抱着满满当当的食物,秦菽黎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找了御膳房外不远处一棵不高不矮的树爬了上去,躺在枝桠间,望着浩瀚如海的星空,感受雪夜中难得的惬意和舒适。
哈...虽然更多是出于某种悲切的自我安慰就是了。
就当秦菽黎打算享受这顿星空晚餐时,下方一道人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
在他的视野中,一个穿着宫装的,看起来比她稍大一些的少女正蹑手蹑脚地也在往御膳房里去,但更要命的是,根据他提前计算好的时间,巡视的守卫就快到这一片了。
这几年,秦菽黎已经看到过不少起偷东西或是偷吃的宫女被逮住后活活打死在御前,尸体丢到野外的场景。
“...”
要小心啊,小姐姐。
这个地方,是会吃人的。
秦菽黎从树上一跃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