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当前研究的需要而完整地推演出艺术作品的本质和特点以后,我们就只剩下陈述艺术哲学与整个哲学体系一般所具有的关系了。

1)整个哲学都是发端于、并且必须发端于一个作为绝对同一体而完全不客观的本原。但是,如果这个绝对不客观的东西是理解整个哲学的条件,我们应该怎样对它作必要的认识和理解呢?无需证明,这个绝对不客观的东西既不能用概念来理解,也不能用概念来表现。因此,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一种直接的直观中表现这个绝对不客观的东西;不过,这种直观本身又是不可理解的,并且由于本来应以某种完全不客观的东西为其对象,所以甚至于显得是自相矛盾的。然而,假如终究有这样一种直观,它以绝对的同一体,以本身既不主观也不客观的东西为对象,假如我们为了这种只能是理智直观的直观而诉诸直接经验,那么,这种直观在没有一种普通的、公认的客观性时,究竟又何以能客观地,即无可置疑地确立起来,而不使人觉得是以纯粹主观的幻想为依据的呢?理智直观的这种普遍承认的、无可否认的客观性,就是艺术本身。因为美感直观正是业已变得客观的理智直观①。艺术作品唯独向我反映出其他任何产物都反映不出来的东西,即那种在自我中就已经分离的绝对同一体;因此,哲学家在最初的意识活动中使之分离开的东西是通过艺术奇迹,从艺术作品中反映出来的,这是其他任何直观都办不到的。

但是,不仅哲学的最初本原和哲学由之开始的最初直观,而且连哲学推演出来而作为自身的依据的全部机制,也都是通过美感创造才变为客观的。

哲学以两种对立活动的无限分离为出发点②;但这种分离也是任何美感创造的依据,并且会经过任何单个的艺术表现而被完全消除③。那种按照哲学家的论断在创造性直观中消除无限对立的神奇才能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迄今都未能使人完全理解这种机制,因为能够完全揭露这种机制的东西仅仅是艺术才能。这种创造性才能就是使艺术做成不可能的事情的才能,即在有限的作品中消除无限的对立的才能。那种在发展的最初级次中是原始直观的东西,正是诗才,反过来说④,我们称为诗才的东西,仅仅是在发展的最高级次中重复进行的创造性直观。在两种直观中进行活动的正是一种才能,正是使我们能够思考与综合矛盾事物的唯一才能——想象力。因此,也正是同一种活动的产物,在意识彼岸我们觉得是现实的产物,在意识此岸则觉得是理想的产物或艺术世界。但是,在产生产物的其他条件完全相同时,一种产物的起源在意识彼岸,另一种产物的起源则在意识此岸,正是这种情况造成了两种产物之间永恒的、决不能加以消除的差别。

这是因为,虽然现实世界完全是从原始对立产生的,艺术世界也必须从这个对立产生,同样被设想为一个巨大整体,而在自己的任何单个作品里仅仅表现唯一的无限事物,但是,只有当作为整体的客观世界表现无限事物,而决不是单个客体表现无限事物时,意识彼岸的原始对立才是无限的,反之,对于艺术而言,这个原始对立则在第一单个的客体方面都是无限的对立,每一单个的艺术作品都表现无限性。因为,如果美感创造过程是从自由开始的,如果有意识活动与无意识活动的原始对立恰恰对于自由是绝对的对立,那么,实际上也就只有一种绝对艺术作品,它固然可以存在于十分不同的样本中,但也不过是单一的东西而已,即使这种东西还不能以最原始的形态存在。对于这个见解决不能有什么非议,认为艺术作品的说教所掀起的慷慨大度不能与这个见解相容。不直接表现或至少以反映关系表现无限事物的作品,决不是艺术作品。例如,那些就其本质而言仅仅表现个别事物与主观事物的诗作,我们也可以称为艺术作品吗?如果这样,我们便不得不给所有仅仅给人以瞬时感觉、当下印象的短嘲诗也都冠以艺术作品的称号了,因为作这类诗的大师终究也是想仅仅通过他的诗作的整体来创造客观性的,并且是把自己的诗作仅仅当成手段,用以表现一种完整的无限的生命,从多方面来反映这种生命。

2)如果美感直观不过是业已变得客观的先验直观⑤,则显然可知,艺术是哲学的唯一真实而又永恒的工具和证书,这个证书总是不断重新确证哲学无法从外部表示的东西,即行动和创造中的无意识事物及其与有意识事物的原始同一性。正因为如此,艺术对于哲学家来说就是最崇高的东西,因为艺术好像给哲学家打开了至圣所,在这里,在永恒的、原始的统一中,已经在自然和历史里分离的东西和必须永远在生命,行动与思维里躲避的东西仿佛都燃烧成了一道火焰。哲学家关于自然界人为地构成的见解,对艺术来说是原始的、天然的见解。我们所谓的自然界,就是一部写在神奇奥秘、严加封存、无人知晓的书卷里的诗。要是真能揭开这个迷,我们就会从中认出精神的奥德赛,精神也是神奇地受了迷惑,不断寻找自己又不断躲避自己的;因为精神的内蕴就像透过词句一样,是透过感性世界闪现出来的,我们向往的理想境界就像透过迷雾一样,是透过感性世界闪现出来的。去掉那层看不见的、把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分割开的隔膜,打开一个缺口,让那个只是若明若暗地透过现实世界而闪烁出来的理想世界的人物形象和山川景色完全袒露出来——一切壮丽的画卷仿佛都是这样产生的。自然界对于艺术家不再是对于哲学家那样的东西了,就是说,自然界不再仅仅是在不断限定之下表现出来的理想世界了,或者说,不再仅仅是那个不在哲学家身外、而在哲学家心中存在的世界的残光反照了。

但哲学与艺术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不顾它们之间的这种密切的关系而产生了对立的呢?这个间题通过以上的演绎已经作了详尽的回答。

因此我们可以用下面的话来结束我们的演绎。——一种体系在回到自己的出发点时就完成了。而我们的体系也正是这样。因为主观事物与客观事物完全和谐的原始根据,只能由理智直观来表现其原始统一性,正是这个原始根据经过艺术作品,从主观事物中完全表露出来,并全部变为客观的,以至我们把自己的对象,即自我本身逐渐引导到我们开始作哲学思考时曾经亲自待过的地方。

但是,如果说唯独艺术能用普遍有效性把哲学家只会主观表现的东西弄成客观的,那么,要再由此得出这个结论,便必须期待哲学就像在科学的童年时期,从诗中诞生,从诗中得到滋养一样,与所有那些通过哲学而臻于完善的科学一起,在它们完成以后,犹如百川汇海,又流回它们曾经由之发源的诗的大海洋里。至于哪个东西是科学复归于诗的中间环节,这个问题一般说来也不难回答,因为这种像现在显得不可解释的分离过程出现以前,神话里已有这样的一个中间环节⑥。新的神话并不是个别诗人的构想,而是仿佛仅仅扮演一位诗人的一代新人的构想,这种神话会如何产生倒是一个问题,它的解决唯有寄望于世界的未来命运和历史的进一步发展进程。

①整个哲学都是发端于、并且必须发端于一个作为绝对本原而同时也是绝对同一体的本原。一个绝对单纯、绝对同一的东西是不能用描述的方法来理解或言传的,是绝不能用概念来理解或言传的。这个东西只能加以直观。这样一种直观就是一切哲学的官能。但是,这种直观不是感性的,而是理智的;它不是以客观事物或主观事物为对象,而是以绝对同一体,以本身既不主观也不客观的东西为对象。这种直观本身纯粹是内在的直观、它自己不能又变为客观的:它只有通过第二种直观才能变为客观的。而这第二种直观就是美感直观。(在修订样本中这一段是这样讲的)

②哲学认为一切直观的创造过程都产生于以前并不相互对立的两种活动的分离

③"并且消除"这句话在修订样本中已删去

④在修订样本中代替这一段的是:那种产生客体的创造性才能就是产生艺术对象的才能,只不过这种活动在产生客体时是污浊的,有限的,而在产生艺术对象时则是纯洁的、无限的罢了。诗才只要表现于有限的和现实的事物,从其发展的最初级次来看,就是灵魂最初的创造能力,反过来说……

⑤理智直观(校改样本)

⑥好多年以前我已经写成一部著作《论神话》,它详细地阐述了这个思想,不久即可公诸于世。(原稿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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