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平平无奇的余下时光,把店牌从用英语与德语共同写着Open的一面,换到了Close之后,锁上店门。工作结束。回公寓的路上又遇见了卡尔,那时他正抱着一个纸袋显然是刚刚采购回家。同它点头打招呼,上楼回家。打开灯,放下手中的百科全书。看着房间感受寂静,身体霎时被一种沉重所压,好似家中空气在刚刚被抽了个干,令我感到强烈不适。这感觉来得突然,无迹可寻,连在这儿住的五个年头也是第一次。

为驱散异样,我决定为自己做一份像样的晚饭。意大利面条与帕玛森芝士在柜子里,冰箱里有前些日子的碎猪肉。洋葱在热锅中滋滋作响,随后与猪肉一起变得金灿灿的。加入番茄碎,盐,胡椒,看着锅里红了一片,食欲也上来了。捞干面条,最后以帕玛森芝士和西芹碎收尾,意大利面大功告成。为了庆祝成功,我打开了冰箱里最后一瓶Berliner Kindl,晚饭格外香。

结束了晚餐坐在桌前,我盯着酒瓶。光线穿过玻璃变得扭曲,透过它,本就羸弱的灯光变得比以往还要暗沉。我想起了艾玛,她说过寻宝游戏就是建立联系,把线索串联便能窥见答案。于是,我将光线与酒瓶相连直到眼睛干涩再也看不下去,什么也没发现。放下啤酒瓶,收拾好餐桌,夜色为柏林镀上了一层深邃的青色。窗外,月亮看上去无比巨大。洗罢澡,躺回床上,麻绳还挂在天花板上。我盯着它,透过洞口依稀还能看到一个月前的那个奇妙下午,一个奇妙的想法产生了。我搬来此前上吊用的桌子,踩在上面,我看向窗外。青色不再,取而代之是焦虑的黄,路灯的黄。街道非常安静,那感觉简直与一个月前的下午如出一辙。我让脑袋伸过麻绳,很快就后悔了。心跳变得又干又涩,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感觉死神正用他那干枯凋零的手紧握我的心脏,我快要窒息了。本能让我收回脑袋,紧握着麻绳我感到劫后余生的快感。我喘着粗气,鸟果然没有出现。挫败感涌上心头,我再也不想管麻绳了。我几乎很少让情绪影响自己,可这一次我怎么也忍不住。我把他拆了,就放在床头柜里,既然时机还没到挂在那儿实在太影响心情了。

收拾完残局,房间总算是少了些不堪入目的玩意儿。让一根上吊绳长期挂在卧室里,就算再怎么打开窗户也会让流入房间内的空气受到阻碍吧,我这么想着。或许说刚入门时,那强烈的不适感与稀薄的空气本身就是拜这房间中的麻绳所赐。

睡前,我又翻了翻翻罗尔夫的短篇故事。

第二天一早,如往常一般以牛奶与无趣的吐司面包开始了一天。收音机里一如既往传出没有营养的花边新闻,它就如公寓中的日常一般躁动却又毫无个性。吃罢早饭,走在早上的街上,谁能想到一个月之后的我居然会不仅没有死成,还会重新加入上班时间的忙碌人群之中。街道很是嘈杂,繁忙连天上的鸟都被影响到了,它们朝着一处飞去一刻也没有停。霎那间,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它与其他鸟格格不入,在这忙到不可开交时居然站在那梳理羽毛,简直不可理喻。我举起手,刚想要呼喊,那鸟就转过了脑袋冲着我点了点头,很快又飞向了远方。那是怪鸟,我很肯定是他。

“诶...”结果什么都没说。看着空空电线杆空空如也,我倒没有感到多少失落。隐隐约约中我感到,我走对方向了。前往书店的路上买上了一杯咖啡,趁着营业时间开始之前又一次转动了书店内的开关门招牌。书店内的空气随着招牌焕然一新,很显然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天的准备。

喝了口咖啡,把帽子放在了柜台的边上,坐在了椅子上准备继续翻看鸟类百科。还没等翻开书本,就被嘈杂的风扇声弄的不胜厌烦。关掉了风扇,窗前的百叶窗又不知什么时候交叉再了一起,把它们解开了,坐回椅子,发现这一来一回完全没了看书的动力。莫名的烦躁使我必须做点什么,于是我开始整理书架,从前到后归纳整合,这个过程对我来说过于稀松平常。其实书店的整理归纳与超级市场的摆货上架有着无与伦比的相似之处,整理,收集,补充,重新归位,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说连种类繁杂的物品种类都能与同样繁杂的书籍类型形成对比。

顺着书架一步步朝着书店深处走去,我观察并清点着书架上的书,以合理的方式重新分配他们所在的区域与层级。当然这个过程主要还是依赖书店的资料表并非我的一人之词。归根结底我也不过是庞大机械中的某个会转动齿轮而已。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直到我点到了书店深处写着短篇小说的书架从上往下的第二排处。我看着写有罗尔夫名字的黄色书脊,迟迟不能继续往下,挠了挠脑袋,又把双手插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他们通通从那无人知晓的角落中抱了起来。我把它们以作者名字为排序,放在了更加容易察觉的店铺前端,还希望以此能够得到更多人的共鸣与反馈。

自顾自的做完了没必要的工作,时间也走到了稀松平常的正午十二点。咖啡一冷我就喝不下去,这不是说我生性挑剔,而是咖啡这玩意儿一冷,那隐藏在香味中的酸涩就会被放大到极致。那味道别说喝下食道,就连只是让舌头轻轻触碰都令人不适,固然说那感觉对于必要的清醒而言是一记良药,但对于一个正午而言,这根本不重要。店里有台微波炉,那玩意儿真是高科技,罗尔夫就是喜欢捣鼓这些新鲜玩意儿,只要“叮”的一声,咖啡马上又回到温热适饮。坐回柜台前,望着悠闲的星期日中午,平静如水。世界按着某种规律缓慢运转,有理有据,且恰到好处。罗尔夫抱着一台深红色的唱片机走入店中,他如平时一样,穿着一丝不苟,棉质夹克下是一件白色衬衫,脖子上有条棕色领带,裤子一样是棕色,虽然有些老气却非常得体。他手上那手表有些年份,可在这身打扮下又相当地道。

他停在柜台前,他说:“工作怎么样?”

“与往常无异。”

“哦,那真是个不错的消息。”

“嗯,是啊。”

“我啊最近多了个收集唱片的爱好,打算在店内布置一个角落,如果只是按照我的品味来进行挑选那固然会引起客人们的不满,你说是吧。”

我点头。

“所以啊,我特意购置了一台还算不错的唱片机,若是你与安娜两人有什么喜爱的音乐我会很乐意你们在工作之余播放些你们喜欢的轻松音乐,这样一来对于你们与客人都有好处不是吗?”放下唱片机,罗尔夫继续。“啊对了,虽然对于音乐种类我并不打算做出限制,但尽量不要在繁忙时刻播放摇滚乐一类,我虽说并不讨厌嘈杂的音乐,但这对于看书而言多少是有些不堪入耳。”

“不要再繁忙时刻播放摇滚乐与其他嘈杂的音乐。”我复述到。

“正是正是。唱片的话,明日我会将一些我所收集的唱片一并带来,你俩若是有什么心系的唱片也是随时欢迎。”

“明白了,可以自带唱片。”

“嗯,正是,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这唱片机就交于你们保管了。”说罢,罗尔夫便走上了二楼。

唱片机处在原地,一动不动。脑袋里不自觉响起上个月咖啡厅里那首劣质夜曲。音乐上的事儿我并不清楚,总是有人在怼他们侃侃而谈,在我看来不过是音符而已。肖邦,莫扎特,贝多芬,音乐家,出名些倒是听过,毕竟军营里总有些人爱对他们的音乐侃侃而谈。但我知道只靠这些根本不够,我对音乐依旧浮于表面,真要谈论起看法一类,我恐怕无从下口。于是我看着唱片机,它让我感觉紧张。它好像是个面试官,罗尔夫特意派来的面试官,它正在拷问我对音乐的浅薄认知。

这时,书店内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我拿起电话,另一头随之传来了艾玛那精力十足的问候声。

“早上好,什皮尔曼!”

“已经不是早上了。”

“在忙?”

“不算。”

“那可以聊聊天吗?”

“占据店内的电话就为了聊天,是否有些不够地道了。”

“可不是你说只要不忙就可以聊天的吗?”

我无言以对。

“在苦恼什么?”

“嗯。”

“很现实的玩意儿?”

“嗯。”

“讲讲。”

挠了挠脑袋,环顾四周,星期日不愧为上帝定下的休息时间,连繁忙的正午十二点都没又哪怕一个客人的光顾。于此推算,需要用到电话的事情大致上不会运转。为确保万无一失,我看向窗外,快递员推着小车吹着口哨,没有一丝一毫紧迫模样,既然书店内外都会陷入暂时的停滞,那此时,电话聊天应该构不成什么大事。

“讲讲可以,但下次必须是你在书店内,亦或者我家中的电话。”

“一言为定,你等等,我去拿纸与笔。”

电话那头传出家具碰撞的奇妙声音,脑袋中幻想起了艾玛穿着睡衣裤,随意趴在沙发上同我打电话的场景。

“好了。”

将电话号码告知于她,之后又听她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我讲起了关于唱片机以及音乐使我陷入的自我怀疑之中。

“嗯,听起来不算是个麻烦事儿。”

“的确,只是说我自己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嗳,什皮尔曼。”

“嗯?”

“你几时下班。”

“三点左右。”

“要不去柏林购物中心逛逛,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与你一同?”

“不乐意莫?”

“怎么会,只是说为何如此突然。”

“需要理由吗?”

“应该不需要。”

“那三点半购物中心的入口见。”

“行,那下午见。”

嘟的一声电话挂断,书店回归到了理所当然的悠闲与宁静之中。望着罗尔夫小说所在的新书架,又是激动又是害怕,感觉像是做错了什么,同时有期待着罗尔夫发现后的反应。看倦了书架我低下脑袋,百科全书还没看完。下午三点到了。同罗尔夫打了招呼,转动门牌,我便朝着柏林购物中心慢步走去。站在购物中心入口处,我发现我忘记了时间,购物中心有钟表,但它坏了,市政府早就说了他们要修,可到现在都还坏着。面对时间,我从下手,这让我意识到了手表是多么重要。为确认时间,我又来到了一家咖啡厅,墙上挂钟里,分针赫然指在罗马数字四与五之间。大约剩五分钟,那时间刚好够一杯咖啡。

拿着牛奶咖啡与牛角面包,回到购物中心入口处时,艾玛正站在那里。她的穿着依旧侦探味十足,大老远便可将她与路人区分。我轻声呼喊,然后将咖啡与面包交给她。

“谢谢,居然还有这个心思。”

“哪里哪里,不过是因为忘了时间而特意借咖啡为借口查看时间罢了。”

“哈,意料之外的诚实。”

“装作刻意为之迟早会露出马脚。”

“也是。”她说。“想必购入手表一事也是在今日的行程内。”

“那是。”

同艾玛并排走在购物中心的石板路上,两头的店铺多为服装外饰等品牌店铺,其中不乏写着皮革制品的牌子放在店门之外。看着这类牌子以及其商品,心里的厌恶情绪不由得开始高涨。有些人为了这些而死,有些人成为了这些。我们成了屠夫,恶魔,什么都好,总之不是人。回头看去,我们是疯了吗,不对,我们理智的很。那到底是什么驱使着我们,打心底里的厌恶使我感到反胃。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样不知廉耻的人才能心安理得继续用他们,它们闻不到恶臭吗?它们闻不到血腥吗?我感觉我正站在集中营里,破旧,腐朽,臭气熏天,活人和死人堆在一起,一双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希望。我感觉有东西冲向脑门,食道里有什么在汇聚,我感觉我要吐出来了,只要再看一眼就要吐了。

“你还好吧。”艾玛问。

“... ...”

将我的咖啡与面包暂时交给艾玛,我捂着额头朝着远处走去。我感觉身体不属于我了,比喝醉酒还难受。艾玛拖着我,我们好不容易在远处的长椅上坐下,过了大概十分中,我终于说得出话了。我喘着粗气,却不知从何开口,直到艾玛发问。

“不喜欢皮革莫?”

“厌恶至极。”

“打仗了莫?”

“打了。”

“那说得通了,我们啊的确干出来许多伤天害理之事,只要想到他们就会浑身颤抖无地自容。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活着生活就会自顾自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罪孽之中,就算是获得了永生也不可能弥补所犯下的错误。当然,我不是想要劝说你重新接受这些事物,于我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的确确是不可原谅,不可理喻的一些无良商家,但如果止步不前,每次见到他们时都必须要经历这些的话,多少来说都是有些不够地道。”

“我不清楚,我自知不能看透未来,同样也不能理解当下该如何是好。我唯一清楚的无非是些实际且清晰之事。好比说脚下的地板,柜台里的皮衣,戴在头上的帽子一类。若是说我已陷入不够地道的泥潭之中,那我必不可能依靠倾听几句友善的开导便得已从中摆脱。越陷越深只是时间问题,除非说一只足够强大的双手能够将我从泥潭中拉出,否则的话我必然将在某个时间来到泥潭底端并再无逃离之法。”

“可怜的什皮尔曼啊。”

“可怜吗?我不晓得,总之这样的情况似乎时长发生,且我已早就习惯。”

“嗳,什皮尔曼?”

“嗯?”

“如果我给你搭把手嘞。”她说,“别看我这样,其实可有的是力气的哩。”

“讲真?”

“真的哩,不开玩笑。”

“那我便暂且把双手交于你。”

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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