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床,洗漱,收拾房间,冰箱里只剩下了几片硬面包与一些牛奶。拿上它们坐上桌边,莫名的紧迫使我望向窗外,在那空荡荡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怪鸟。无疑说,找到那只怪鸟问清情况当属重中之重,但是该如何找去哪里找,这些问题我是毫无头绪。该起床的上午七点随着公寓一起开始躁动,咆哮与闹钟,脚步与面包,公寓像是一台令人惧怕的钢铁巨兽,无论谁在他面前都显得渺小卑微。生命力充斥在柏林的街道,除开那些奢华庄园中的上流人士无一不在忙碌中开始了同样忙碌的上班时光。我像是其中的外来者,懒惰的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喝着已经冷到无法继续冷下去的牛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出门。
堕入无班可上的尴尬窘境也终究要怪罪我...其实也不对。若不是那奇怪的鸟,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光里吃着像石头似的吐司与牛奶了吧。活下去固然说着容易,但若是不上班的话房租,吃饭,睡觉,现实很快就会追上我,听上去不过是琐碎,但得不到解决的话连体面的去死这事都听上去遥不可及。政府约定好了定期给老兵们发放金钱作为在战争中堵上性命的补偿,等下到执行层面又变得无比拖沓,墨迹;堂而皇之的借口。区分它们与土匪的只差学历。
靠他们的救济多半是无望。屋外,动静逐渐少。过了上班时间,出租公寓很快就回到了昨日下午的宁静之中。我放下了牛奶,此时此刻绝对是一个完美的出门时间。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在一楼正好撞见打扫楼道的房东卡尔。
我与他点了点头,算是互相问候了。
卡尔同我一样是个曾经参与二战的大头兵,我同他在华沙有过一面之缘,我们都是参战的无名小卒,却在对于战争有着截然相反的态度。卡尔年纪比我大上不少,总是抬着头的让我以为他同我一样厌恶战争,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还愿意高抬脑袋,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早就看透了世间真理。但我错了,战争,元首,信仰,狂热的他既是现实也是无奈,在腐坏枯萎的现实面前那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大部分人都这么觉得,我也无法反驳,在连面包都吃不起的德国,没人抬得起头。所以我们没有聊很多,我也没有那个资格说出反对元首,亦或者战争的话。再次与他相遇,便是从西伯利亚开往德国的运载车之上,无光的双眼像是死了一样,那几乎是每一个德国人的眼睛。
卡尔应该算是幸运。他所拥有的公寓在奇迹般的躲过了炮火,这让许多战后无家可归的士兵找到了归宿之地。不过那些人没有住太久,他们要么真死了,要么就是去了鬼知道什么的地方。这对公寓还有卡尔来说那倒算不上什么,毕竟除了士兵外其他德国人也要住的地方。有的时候我也猜不透卡尔,他的钱都去哪了,脑袋里怎么了,我都不知道。我永远忘不了刚搬来那天我与卡尔的相遇,他那满脸的横肉就连笑都令我害怕。他的衣服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油渍与汗液,他的腿上长了瘤子,全是疙瘩,看上去像只大象。实话说若不是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我怎么也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脑袋高台的士兵。他的妻女在战争中死于美国人的炮击,唯一的儿子,十四岁,在德军兵力匮乏之际被迫上了战场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等卡尔从西伯利亚回到柏林时,剩下的只有这一栋还依旧在废墟中保持坚挺的破旧公寓。若是人生经历如此多的重大变故还不为其所动的话,那作为人未免也有些过于不真实了,想到这里,又觉得卡尔与我或许还有着几分相似。
时间走到了下午一点,我已经走了一个早上。找鸟的事没有一点进展,那些不起眼的角落,或者拐角都没有让我泵发出灵感或者思路。一切都在原地踏步,连起点都没有离开。肚子饿了。我闻到了一股咖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Geheimnisvolle Ecke,那是一家隐蔽的咖啡店。他那放松悠闲的气息与忙碌的上午格格不入,要是平时我定不会走入其中。除了我对咖啡说不上感兴趣,我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出现在咖啡店这样满是格调的场所。不过饿了就另当别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么想也不是个办法。
一进门,老板看上去六十有余,他穿着黑色制式西装,系着一条红色条纹领带,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举止优雅,看上对自己的品味尤其自信。
“您好。”他冲我点头。
“您好。”我点头回应。
点了一份热拿铁与牛角面包,坐在角落吃起了午饭。下午一点的咖啡店算不上热闹,零散的客人怎么也填不满座位。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动了唱片机,有些糟糕的夜曲演奏从他的身后开始缓缓传出。我听说音乐能让人超越现实,连咖啡都因为它而比平时更加苦涩。抬头看去,木架上有着几本没有名字的书,书脊上有着令人惊叹的磨损,很显然有人经常使用。我看着它们,想起喝咖啡的时间,根本看不完一篇完整的故事,除非有人一直来,一点点磨炼,直到看完为止。霎时我又想起了怪鸟的话,很多书的地方。或许这就是搜索的锚点。要说书多地方无非是图书馆与书店这二者。前者有着几乎夸张的安静成分,后者则具有一定性质的商业价值。若要我选,书店似乎更加合适于我,尤其是急于寻找工作的当下。收银这事儿无论哪都需要,虽然我从来不认为这份工作能够提供什么价值,但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实在无从知晓。想好了方向,自然就是执行。该如何开始又该从何处开始,脑袋乱成了一团,问题一个接一个,旧的解决了立刻又会蹦出三个新的,像是被困在了设计好的谜团之中连源头都无法遇见。
吃罢午餐,又一次走上街头。柏林并非弹丸之地,书店,图书馆,自然不是什么稀有场所。然而这并能说明什么,招聘,面试,工作,他们像是城堡前的巨大闸门,每一道都只能在找到独特文书之后才会打开,有时就算小心翼翼也谁都见不到。况且鸟的话也是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或许思路根本不对,图书馆书店都不是正确答案,探索方向从一开始便已经发生了偏差,然后一错再错。但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迈出脚步,无论是何处都好,要是站在此地陷入思想泥潭,那便哪里都去不了。等待红灯的时间,又一次听到了汽车的喇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就像平时一样。好在我的运气一直不错,迎面而来的车子总是与我擦肩而过。不过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一位穿着正经如士兵的男人正与我同行,他迈着与我大致相同的脚步走向对街一头。他的眼睛里充斥着阳光,那是一种天生的自信。没有恐惧,没有紧张,即使说车子正冲他而来。这让我多少感到不解。
走过马路,那人径直走向了街角那家不起眼的书店之中。书店大门的一侧赫然贴着一张明晃晃的招聘告示,不过看上去完全没有勾起他的兴趣。都往着一个方向前进,甚至说连方式都大相径庭,但目的和达成目的的方式都显然不同。我走入店内,纸张与墨水的味道融进了空气,连柜台后的咖啡都被它染上了气味。柜台职员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婆婆,她用轻微颤抖的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冲我露出了个温暖的笑。
我走近柜台,“您好,我想要应聘?”
“哦,是这件事啊。”老太太不慌不忙的问到,“那先生平时看书吗?”
“书店的收银员需要看书吗?”
“不,大可不必,只是说书店与餐厅,百货商场,之类的场所并不一样。人们对于书的需求从来都不及那些日常中琐碎之事,在这里工作的话不乏为一件枯燥之事:当然,我不是说收银这件事情多么的有趣,没有人喜欢一整天的站在柜台后面顶着一张笑脸为陌生人包装货物收取钱财一类。但是在书店亦或者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做这样的工作,很容易放大这份不算容易的工作的消极之处,况且说工资同样也大不如超级市场之类的人流密集之处。若是对书或者知识不敢兴趣亦或者只是单纯的生活所需的话,我并不认为应聘这里的工作是一件明智的选择。”老太太补充到“当然,选择权终究在你。”
“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年轻气盛的时候可是很难沉下心来好好思考的哦,尤其是如今的时代,等老头,老太太逐渐老去之时,柏林将何去何从。”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些抱怨似的话语。
“是因为此前有人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吗?”
“不止一个。”
片刻安静。
“我还是想试试,实不相瞒,现在的我算是被困在了一个,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的尴尬窘境,仿佛身处俄罗斯冰天雪地的战场之上被督战官下达了不可后退这一命令一般,不明所以。我想,或许在书中或许能够找到接下来我该做什么,为此原因,我觉得,就眼下的情况而言,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无非于在一个合适的地方继续做着目前为止最为擅长的事情。”
“这样吗。”老太太又推了推眼镜,之后又一次用她温柔的笑容对着我说,“或许你的确是个适合这里的人,我带你去见见这儿的老板吧。”
跟着老太太来到了书店的二楼,推开房门,一个身着咖啡色羊毛衫,留了一头金色其耳卷发的三十岁男人正读着维吉·尼伍尔夫所撰写的《到灯塔去》端坐于写字桌前。见我们的到来,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同我们点头并伸出手,示意我坐下。老太太默契的关上了房门,在此之后我便与他陷入了这微妙的二人空间之中。
眼前的男人是刚才在街上遇到的奇妙之人。此番相见倒是没有令我感到惊讶,步入店内之时便没有了他的踪影,他若不是在某个角落偷偷看书,那便一定是店铺的一部分,无其他可能。
入座后我们陷入了片刻的对视之中,见他无言我便开口。
“什皮尔曼·布莱恩斯,1922年...”
他举手打断。
“布莱恩斯先生,可否还记得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
“正是,在大雪纷飞之中我曾经与您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正被困于极度艰难的困境与危险之中,多亏了您的掩护我等才好不容易退回后方,算是捡了条命。”
“哦...”我并非刻意如此,只是说脑海中实在没有他口中所说的那一幕的记忆。
见我这番反应,男人的眼中闪过了一瞬间的失望,之后又很快振作。
“容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他说,“罗尔夫·巴斯蒂安,叫我罗尔夫即可。”
“您好。”我礼貌性的回答。
“嗯,既然能在这里遇见您,想必你已经通过安娜之口得知了这份工作的性质。”
我点头。
“嗯,很好,那样的话我就不多做介绍了,既然什皮尔曼你觉得妥当,那这件事情就好说了明天八点准时...”
“等等,就这样了吗?面试一类,亦或者背景态度一类都不做调查吗?”
罗尔夫,一笑。“什皮尔曼,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一份薪资薄弱的工作无非是一些无足轻重之事,生命的重量比一生所能遭受的苦难与所获得的金钱相比都要高上许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为此来说过多的追问反倒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心思,甚至说不悦,正所谓报恩之事不可怠慢便是这样。只不过说这个报恩实在算不上什么倒是了。”
“我大致是理解了,那我就欣然接受了。”
“嗯嗯,不过还有一事。”
我再度看向他的双眼。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还需说上两句以免尴尬。”他摸了摸脖子,用略带羞涩的语气说。“若是有人拿起了以我的名字著名的书籍,问起价格时告诉他们请随意带走便是。我偶尔会在空闲时间随意写下一些脑海中的奇怪故事,与此同时我自知写作水平实在低下,写出来的玩意儿实在算不上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体面之物,若是有人能对我的文字感到兴趣那已经是一件充满荣幸的事情。我实在是拉不下脸面为了一份连出版都做不到的个人书籍向读者收钱,哪怕是一马克都不行。”
我点头。
“谢谢您,还有欢迎您的加入,店内没有什么职员服装或者说着装规范,除了一顶我自认还算实诚的帽子,其余的随意即可,不过还请尽量穿着体面,毕竟书店并非什么古怪的娱乐场所或者酒吧,衣着得体还是较为重要的。”
我又点头。
“那明天见吧,帽子明天一早便会为您准备,您要是好奇,安娜一般喜欢把帽子放在柜台的边缘,临走时看上一眼便知道如何搭配。”
“好的谢谢,员工手册一类我估算是没有的吧。”
“没有,具体情况安娜会与您讲解。”
“嗯,那明天见。”说罢,我便起身离开。临走前,我拿上了一本罗尔夫写的短篇小说,它被放在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之中,用同书架一样平平无奇的手法订装,封面同其订装手法也毫无特色。但就是这样的书让我对齐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带着它走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两点,我居然起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