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死这件事情,我也说不明白,他就像那鸟一样怎么也说不清,怎么也理不顺。生与死好像早已没了区别。我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我曾是个士兵,参与了几场死几次都不够的战役,碰巧又一次次活了下来。在战场上我跨过了无数死亡与枪林弹雨,人一个接着一个死掉,我很害怕,一点不假,不过脚可不能停。一旦停了那督战官可就要生气了,我可没少见人死在他手上。实话说我恨极了那家伙,还有笛子。别看他人魔狗样,其实还不如他那笛子来的好使,一个人还不如自己的笛子,简直不要再荒唐。
到头来,我们还是战败了,那烦人的笛子根本没用。其实战败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战争这事儿我向来不关心,就算说德国已经烂进了骨髓我也不想要打仗。我清楚这和大多数人想得都不一样,他们都希望用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把输掉的一切都拿回来,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奈何我怎么也看不惯那个脸上留个小胡子的希特勒,他满嘴都是谎言,具体我是怎么看穿他的我也说不上,但只要看着他我就感到我们要完蛋了,我的国家正在以急速朝着深渊猛地开去。
果不其然,我们完蛋了,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反人类事件,又在战场上输了个透彻,而我也同这战争中那万千锈齿轮般顺理成章成了苏联俘虏。实话说那可算不上好运,西伯利亚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活下去更不是。西伯利亚矿井是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又冷又脏,很多人都死在那里,他们死在了日复一日,机械式地挥舞铁锹中。而我呢?什么在等待我,我又在等待什么,我弄不清楚,死亡离我很近,饿死,冻死,被炸药炸死,还有被活埋。苏联军官可不在乎生命,就像德国人与犹太人,消耗品用完后丢就好。对此我毫无怨言,也不敢有怨言,我亲眼看见顶撞俄国人的囚犯被分铁锹分成了两半,也见到了试图逃跑的人在郊外被冻成了令人惧怕的冰雕。
其中最惨的当属俄国囚犯,他们在对付自己人时总是一套接着一套。他们可不敢让他们活着离开,那些人要是走了报复他们都来不及,谁不怕死啊。就这样,我看着身边的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破损,然后死去。而我还活着,不仅活着身体还非常好,生病,发烧,冻伤,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从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儿,有些东西在流逝,在每一次挥动铁锹中,在每一次睡眠中,在那冻土之下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他们被埋在了黑暗之中,脱离了我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了。那时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寒冷已经将什么都冻僵了,麻木无感,连死亡也冻上。浑浑噩噩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早上我看着我干裂的手然后倒在了地上。我病了,发了高烧,恍惚中有人把我带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灰色房间。那儿很冷,连被子都没有,一张铁床上的粗糙毯子是哪儿唯一的温暖。我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害怕,我感觉不到我四肢,高烧让我感觉昏昏欲睡,我不敢睡,要是睡着了我就会死。但我真的怕死吗?刹那间的温暖使我不再思考,我闭上了眼,就这样吧,死亡或许不赖。
那时我做了个梦,我来到了一处战场上,如果没错应该是柏林国会附近的一处据点。我听到子弹飞驰而过,也感受到柏林寒冷的九月凉风。从那时候开始,现实与梦境在那一刻发生了颠倒,我好像做梦见自己被俄罗斯人俘虏,梦见自己在西伯利亚苦苦挣扎,最后差点死在病床上。现实的残酷让我拿起了手边的半自动步枪,我站了起来。我闻到空气变得潮湿,雾在冉冉升起,那种味道就像是雨过之后的乡村泥路,湿地浑浊不堪。视线被浓雾包围,目所能及之处无非残垣断壁。我有种预感,浓雾裹挟的不是只柏林,是整个世界。然后,我看见,迷雾中亮起了一束红光,在红光中我看见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身影,它顶着红光,迈着沉重的脚步向远处走去。它把柏林一分为二,直到停在了国会大厦的跟前。那是一只大象,他高高地将鼻子举起,然后发出沉闷的叫声。那声音很大,大到连我的耳膜都要被他一分为二。
我急忙堵住耳朵,可这样做没用,那声音穿过我的手指,冲向进了我的脑袋。我感觉到了耳朵在流血,耳膜仿佛被刺穿了。我紧紧闭上双眼,试图把痛苦逼出脑门,然后声音消散了。等我睁开眼睛,我又回到了病床上,我还没死。一个苏联士兵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用乌克兰口音的德语说到。“结束了,我们赢了!你也可以准备回家了!”
回家吗,原来我还有家啊。西伯利亚的大雪摧毁了我,就像战争让柏林变得满目疮痍。这座曾经伟大的城市在那在战后什么都不是。我还有家吗?很显然没有,它被坦克击中,成了废墟,除了一堵残缺的墙什么也没剩下。
那之后过了五年,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即使说嘴巴还能吃饭,屁股也还能拉屎,可发生了什么我一样什么都记不清。自没了家,我就住进了一出租公寓。超市的收银工作让我勉强维持着生活,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身体怎么样,精神怎么样,吃饭了没有,工作了没有。生活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我早就死在了西伯利亚,即使说我现在正躺在出租屋里,有被子,有衣服但我其实从来没离开过西伯利亚。在柏林的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
于是我想明白了,我该死了啊。
足足五年才想明白说来也是惭愧。噩梦总是出现在夜里,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回到西伯利亚,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他们交错在一起,最后冻成冰雕埋在了西伯利亚的冻土之下。我总是在挥动铁锹,每挥一次都有一双眼睛,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怨恨着我。当然我早就习惯了,那些眼睛比起响声来得友善的多。一点动静就会让我从梦中惊醒,比起醒着我宁愿做噩梦。对了,我还害怕汽车喇叭,那玩意儿兼职和督战官那笛子一模一样。一听到它,身体就会不觉地颤抖,然后缓步向前。所以,我弄不清楚,为什么我现在才想到死,明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啊,要是出个车祸,或者说心肌梗塞什么的,早点死了就不会困惑了吧,谁想得到事故总是能和我擦肩而过却从不发生。
不过那些很快连这些都无所谓了。我以检查空调为由登上一家百货商城的天台,在那里我得已俯瞰整个柏林。不得不说,重建后的柏林还是个美丽的城市,街道干净,人流不多,唯独那一座分割城市的高墙总是让我感到不爽。明明说着一样的语言,明明是同一个国家。我们本不该有隔阂,也根本就是一体,像是一个完整的人被分成了两半,又像把同为德国人的犹太教徒关进集中营,荒谬,太荒谬了。眨了眨眼,尽力不去想那么多。站在大楼边际,我看向身下的世界。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实现开始模糊,我感觉世界在旋转,复原,然后再旋转。我松掉了一直憋着的气,睁大双眼踏回了脚步。我没有跳下去,求生本能战胜了乱作一团的脑袋,或许我的死亡会污染了这美丽的街道也说不定呢?总之我走了回来。靠在百货商场屋顶的边际,我抬头看向天空,那皎洁的云似乎在这一刻飞得比以往都低。
那一刻我想明白了,这种死法不适合我,不适合柏林。我需要更加体面,更加适合柏林的死法。从百货商场跳下,摔死,把肠子脑子什么的都弄得到处都是,这可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死法。于是我买了麻绳,上吊至少不会污染了街道。地点我选在了出租屋的卧室,虽然对不起卡尔,但我相信他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既然选择了体面,那就必须体面的透彻。我翻遍了屋子,衣柜,床头柜,橱柜,为了以防万一连卫生间镜子后的柜子都检查了一遍。无论如何我也找不到一套算得上的得体的装束,日常用的衣物无非是些运动服与休闲衬衣,这类摆不上台面的玩意儿,连聚都显得不伦不类,体面去死?穿着这些东西?未免也太过滑稽可笑了吧。最后我看向了衣柜中摆地整整齐齐的纳粹军装,我认为那是战争留下的最糟的东西,也是唯一剩下的东西。我打心底讨厌它,也从未曾想过居然还有一日居然要把它再一次穿在身上。想到这,一时间有些后悔居然没有好好买过衣服。不过算了,没有挑三拣四的必要了,说不定这样死去法兴许还能在死后回到西伯利亚的冰雪之中。装好了绳子,踩上吃饭时用的木桌,看着窗外安静的下午两点,霎时间觉得我又回到了战前的悠哉生活。“假象,不要被眼睛骗了,那座墙在呢,我这么告诉我自己。”我这么告诉我自己。
喝下最后一口珍藏的格兰利威威士忌 ,我准备好了。脑袋穿过麻绳,粗糙的质感也顺着脖子被清晰感知,麻绳可绝对算不上什么精细玩意儿,舒服那是不可能的,再愚钝的脑子都不可能觉得麻绳舒服,可偏偏就这糟糕到麻绳让我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归属感,或许这样的死法确实符合我作为战争一份子的邪恶根源吧。还没等我踢开桌子,一声稚嫩的呼喊声叫住了我。
“布莱恩斯先生!”
那声音并不熟悉,我无法从记忆中找到任何有关那声音的相关形象,于是我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布莱恩斯先生,您好。”
那声音是从一只好似乌鸦的鸟嘴里发出,他站在出租屋卧室的窗边,用深不见底的黄色眼眸与我对视。
“你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压低了嗓子,试图以此来掩盖语气中的稚嫩,他说。
“如您所见,我是一只鸟,不过不是乌鸦就是了,乌鸦可没办法做到我所能做到的事情。”
“你所能做到的事情?”
他点头。“是的,我所能做到的事情。”
我抬了抬眉毛,不打算继续理他。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要死了,再见吧。”
“等等!”他连忙制止。“布莱恩斯先生,你觉得你的灵魂早就在某个冰天雪地地方消散殆尽,并因名为身体的躯壳再也无法与之链接,所以想要以消亡肉体的方式来与远方的灵魂再度建立连接,请问我说的对吗?”
心思被看了个透彻,多少是让我感到了些许不悦,我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想说的是,布莱恩斯先生,您可以再等等。”
“如果你是要告诉我生活很美好,日子还在往前之类的无趣话语,我劝你还是就此打住。这类没有意义的自我安慰若是有用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我想您误会了,我想说的并非此类无聊的语言,我清楚您在心底里已经对着自己重复过无数遍此类玩意儿, 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鸟与您说这些话都不会改变您的心意,所以就此事您大可放心。”
“那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您其实还活着。”
“废话连篇。”
“不不不,并不是废话,我指的不是您的肉体,是您的灵魂还活着,他还飘荡在柏林的上空,在某处游荡,他并非如您所想的一样被冰封在了西伯利亚的冰雪深处,而是如您一样实打实的回到了柏林的某处。”
我起了兴趣,“我不理解?”
“嗯...我也不能给您说个所以然,因为灵魂没有实体,我无法说出他的准确位置,具体怎么取回他终究还是看您,但是我想要说的事情是。等待往往没有意义,但是您既然已经等了五年了,那再等等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有一种预感,您已经站在了世界的边缘,接下来只要穿过那里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之中。具体要干什么,怎么做,我暂时还说不清楚,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再等等。”
“就没有一点具体的东西吗?”
鸟用翅膀挡住了他的眼睛,很显然是在思考什么。“有一个。”
“那是什么?”
“书,很多书的地方,那里很重要。”
“图书馆?”
“不清楚。”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为什么呢?可能就是因为我是一只独特的鸟吧。”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鸟继续,“布莱恩斯先生,我是真切的希望您能听进我刚才所讲的话,我要走了,我的同伴在呼唤我了,我们一定还有机会相见。”
“等等!”
鸟飞走了,我试图去追完全忘记了身下的木桌。身体的悬空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麻绳正用尽它毕生所学牢牢地紧勒着我的脖颈,我不能呼吸,视线也随之开始模糊。我感受到了死亡,但谜团还没有解开,我不能死,至少暂时不能。我先是用尽全力将身体拉起,然后为了挣脱麻绳几乎让自己砸向了地板。疼痛从脑袋开始,顺着脊椎抵达脚趾。天花板在旋转,我昏了过去。
等我再度醒来已是晚上八点二十分,墙上的时钟恰到好处的停在了一个再过平常不过的时间,直到秒钟跨过了用加粗字体写着的罗马数字十二之后,五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在向前。
“再试着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