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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雅抱着祖父赠予的匕首、回到了宅邸,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卧室。

而迎接自己的,仍旧是那个熟悉的面孔——

【大小姐,欢迎回来。】

【罗尔,我累了……告诉帕梅拉,玩耍的事就改天吧。】

米洛雅把匕首交给罗尔保管后便像见到肉的老虎一样,瞬间扑向柔软舒适的床铺。

吸血鬼极强的再生能力使她右臂的愈合速度远超其它种族,因此才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枕头。

【关于这件事……我也刚想和您讲。帕梅拉小姐的仪式剑断裂了,因此这段时间也都无法与您“玩耍”了……】

【哈,仪式剑!以仪式剑的锐利度能干什么?通厕所吗?只是拙劣的借口罢了。我们吸血鬼的影之刃和鲜血刺剑——】

说到这里,米洛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将想讲的话说出口。

(是啊……我马上就要成为……贵族……)

…………

米洛雅在床上翻了个身后继续问道:

【罗尔,今天的晚餐是什么?】

【晚餐……非常抱歉,您的祖父要求厨师和厨娘都不许做饭……】

【什么意思?难道是要饿我们一顿吗?】

【不……不是……】

罗尔支支吾吾的模样让米洛雅的内心有些慌乱。因为只有在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的时候、成熟稳重的他才会露出这番表情。

【是……您的祖父、家主和夫人要亲自下厨……说是要宴请“米洛雅子爵”……】

【……】

从慌乱到沉默。仅仅多了一个后缀——两个平平无奇的字——一个没有实感的头衔,便让这名年轻的魔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失落。

【大小姐……】

【……我没事,罗尔。】

米洛雅把脸埋进枕头里,字句哽咽在喉咙中。

(就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明明昨天还是一片和谐的家庭。深夜伏案的父亲,外出参宴的母亲,探讨学习的米洛娜和摩耶,以及在训练场冥想的祖父,还有拼命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罗尔……

但仅仅只过了一晚上,吃了顿不过是人多了些的午餐,见了个莫名其妙的魔族,一切就大变样了。

【哈唉……】

米洛雅首次因为愁苦而长叹。

而罗尔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经常能从扎尔克的房门外听到诸如此类的叹息声。

咚咚咚——

【进来吧。】

获得了米洛雅的准许,推门而入的是一名举止端庄的女仆。

她不是魔族,它是影子。

【晚宴已经备好了。】

【辛苦了,还请稍等片刻。米洛雅小姐需要一些时间。】

【遵命,罗尔先生……米洛雅“大人”。】

“大人”虽说只是改换后缀后的称呼,只不过此时此刻,米洛雅却把它当成了一种嘲讽。

成为贵族,意味着能够挑战更高峰、追求更强的事物,同时也能享有更多权力、更多富贵、更多名誉。

但是,为什么会如此……

(难过……)

米洛雅感到有些胸闷。

自从长大后,无忧无虑地活着的米洛雅,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痛苦的一天。

…………

【时候不早了。走吧,罗尔。】

【……小心脚下,大小姐。】

在接住对方手的那一刻,罗尔才察觉到,自己服侍已久的这位大小姐,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轻盈、柔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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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您请安,父亲大人。】

打开了餐厅的门,正对着自己的便是正襟危坐的扎尔克,两手边则是坐着其他人。

米洛雅先是向着坐北朝南的扎尔克行礼,此后又来到了仅剩一处的空位、安稳地坐下。

【米洛娜呢?怎么没见她?】

【小女身体不适,今日不能出席晚宴,还请见谅……“子爵阁下”。】

话音刚落,恼羞成怒的米洛雅奋劲拍桌,随着“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酒杯都险些翻倒。

【父亲,玩笑开够了吧?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今天是什么讲笑话的节日吗?我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米洛雅的怒音回荡在餐厅内。此时此刻,桌前除祖父外的所有家庭成员无不低头保持缄默,摩耶的额头甚至都流下了冷汗。

而在说出这番话后,米洛雅也猛然开始后怕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番举动的意义——惹怒扎尔克——惹怒一家之主的下场是什么。

…………

然而,就在米洛雅因害怕而闭上双眼时,扎尔克却镇静地回应道:

【不知饭菜是否合口,“子爵阁下”?】

然而,扎尔克表现出的感情、更多则是淡然。

【呜……抱歉,我失态了。】

心情由愤怒转变为失落的米洛雅“咚”地一声摔坐在了椅子上,她也是第一次尝到冲动的滋味。

而扎尔克没有回应她的道歉,只是默默地端起高脚杯,随后将其举起。

【敬我的爱女——米洛雅即将获爵。今后,格里斯卡家的历史定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家之主举杯,桌上的所有人都响应其号召,举起盛满鲜血的高脚杯一饮而尽。

第一杯后,平静的晚宴便正式开始。

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就连移动中的餐叉都没有触碰到餐盘;没有任何刺耳的磕碰声,没有谈话声,没有咀嚼声,没有沉重的呼吸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样。

这种时候,本不应有人出声的。沉默理应持续到晚宴结束。

【……】

扎尔克把目光隐蔽地移向米洛雅。随后突然开口道:

【不知您是否知道“合理密植”这一词?】

率先打破沉寂的竟是作为一家之主的扎尔克。这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不解。

但是,不解过后……则是继续保持沉默。

【……合理密植?】

【是的。那么借此机会,我就用一个故事来解释一下吧。】

扎尔克切开了盘中的带血半熟牛排,这道菜肴对吸血鬼来说是至高的美味。但他并没有吃下去,而是清了清嗓子后说道:

【大概六百年前,那时的我想成为一名园丁,于是便早早地开始了我的植树计划……然而,我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只是草草地埋下了四颗拉托里大陆特有的翠树种子,每天给它们浇浇水、施施肥,用仅有的一小时光照时间为其增添营养。】

【……】

【不过我运气很好,这四颗翠树种子不久后都发了芽,长出了绿色的枝干和根系,它们都发育得很好。但唯独有一个种子……生长缓慢,甚至可以用发育不良来形容。子爵,换作是您,您会怎么办呢?】

扎尔克用金餐叉把切下来的小块牛排放进了嘴里,等待着米洛雅的答复。

【我……我可能会把它埋掉,然后利用它的遗骸去滋养其它树苗。】

【嗯,当时的我也正如子爵所想……但是,在我刚想实行计划时,我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发育不良的树苗、为了不被抢走光照,竟开始向着其它方向生长。】

扎尔克看向正在默默咀嚼的祖父,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顿了顿后继续说道:

【最后,那棵翠树果不其然长“歪”了,而且越长越歪。但是,从今往后,那棵翠树不再需要去和其它翠树争抢阳光,而是独占了一份天地、独享了其它空地上的阳光,甚至生出了独属于它的美感。】

扎尔克描述这段故事时的语气就跟真实发生过一样。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就像是一个勤劳的园丁、望向自己培育长大的翠树一样……怀念,自豪。

扎尔克罕见地笑了起来。

【最后呢……那棵树最后怎么样了?】

【呵呵,说来惭愧,大公阁下的首府到现在还摆着那棵歪树呢,他也认为这棵翠树很是独特……好吧,其实是为了取笑我罢了。不过有机会的话,我可以邀请您去看看。】

收起了怀念和自豪的情绪,扎尔克从回忆中脱身,看向了米洛雅。

【过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做到合理密植,而是把它们安放在了同一个领域,让它们肆无忌惮地随意生长……也就是说,这是我犯的错。自此,长“歪”还是平凡地成长都是它们各自的选择,我不会去干涉。我只是作为一个园丁、尽可能地提供帮助罢了。】

扎尔克的视线又从米洛雅转向摩耶。此时的摩耶也没有了继续吃饭的心情,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餐叉。

(我的……选择……)

米洛雅回想起了过去。

小时候的自己不像兄弟姐妹那般善于言辞,朋友也只有帕梅拉一人,所以才总会不择手段地翻墙到邻居家玩耍。

一开始还好,米洛雅、米洛娜、摩耶和目前在其它国度定居的兄长都很合得来。无论做什么游戏,四人也都形影不离。

然而,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时间流逝,四个人也渐行渐远。无论是摩耶、米洛娜还是自己的兄长都在社交上展现出了非凡的才能;除此之外,摩耶更是对学习有一种超乎想象的热情。

而站在四人当中,愈感自卑的米洛雅终于在某一天的深夜,偷偷溜进扎尔克的卧室后、悄悄地握起了挂在墙壁上的仪式剑。

——这一幕,恰好被工作结束后返回卧室的扎尔克看到。

自那以后,自己便受到了来自祖父的“特别关照”。

她被授予挥剑的方法和技巧,接受一般魔族做梦都想要的祖父的课业,学习剑术的纲领,进行实战训练……

他们一边利用自己的才能活跃于社交界,一边在私底下议论着祖父对米洛雅的“特别关照”,对米洛雅的态度也逐渐从抱怨变成了敌视。

但是,他们永远体会不到、被斩断过千百遍的四肢迄今为止仍旧会隐隐作痛的感觉。

【米洛雅,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知道这对你来讲为时过早……这个故事,就当是我给你的饯别礼吧。】

米洛雅知道这是扎尔克对作为女儿的米洛雅所言,但此刻她不想回应。

(选择……吗?)

但是,尽管扎尔克说得头头是道,但米洛雅却从中感到了一丝违和。

而擅长思考的她,马上便将这股违和化为了恍悟。

(哈啊……冠冕堂皇。过去与现在……说到底还是在逼我做选择。)

只不过,逼迫她的究竟是命运还是人为就不得而知了。

哒啦——

米洛雅放下了刀叉,轻拭去嘴角的血痕。

盘中的带血肉排已被食用干净,而扎尔克的盘中却还余下大半,这是魔族的宴席上、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一种示意与尊敬。

【格里斯卡公爵,很舒适的晚宴。】

向扎尔克告别后,米洛雅转身离开了餐厅。

(大公,希望您的判断不会出错。)

扎尔克停下了手中的刀叉,随后向着某个远在天边的存在默念着、祈求着、目送着米洛雅离开餐厅——

——度过属于她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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