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澹台璃

澹台璃是个奇怪的小女孩,从秦菽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知道了这件事。

她是所有澹台家新生代中最小的七公主,是玲珑先帝–当朝女帝澹台璟的姐姐与她帐中的一名男侍诞下的女儿。因为早产和出生后受了寒的缘故,这孩子身子骨相当脆弱而且有先天的口吃。

据说,她出生时连哭声都是一顿一顿的,再稍微大点时连被奶娘抱在怀里喂奶都不出一点声音。

在宫中,只有极少数人见过她开口说话,也只有极少数人听过她的声音。她的宅邸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若不是有她的丫鬟红柳是不是到处露面恐怕人们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位七公主。

而她本人,自然也是整日沉默寡言,面无表情,让所有人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也或许她什么也没想。

所以,今天是难得的,秦菽黎看见她展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来。

“澹台璃。”

扶着书本,秦菽黎向着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的澹台璃出声道,

“...”

“澹台璃。”

“...”

唉。

天下的女孩一样的别扭。

“阿璃。”

“嗯。”

她细若蚊呐的回复从身后传来。

秦菽黎领着她走到翰林苑外的一处小亭里,找了个座椅坐下,澹台璃跟着他坐到了他的身旁。

就在秦菽黎将书本放下的下一刻,澹台璃伸手握住了秦菽黎的右手,正正好好是之前慕晴握着的位置。

秦菽黎瞥了她一眼,澹台璃睁着眼睛与秦菽黎对视。

“...”

随她吧。

“慕晴在以前可从未主动招惹过你。你今日为何打她?”

“...”

她把头垂了下去,不想让秦菽黎看见她的表情。

“还是说,你觉得我教了你几个把式,你就可以用来对他人施暴了?”

“不,是。”

她抿着嘴角,抬起头,眼神中有些动摇,

“那是为何?”

“她,怎能...那般,抓着...”

看不惯慕晴对我的那番态度吗?

秦菽黎是知道的,澹台璃曾经在这皇宫里遭受过的所有欺凌和委屈。他也还记得,当澹台璃第一次有了反抗的力量时是怎样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复仇的手段本没错。但今天这次,太过分了些。

于是秦菽黎板起了脸,冷声道:

“我曾告诉你,习武为何?”

“护己,护民。”

“那方才你是为了什么出手?”

“...”

“你是忘了,还是从未放在心上?”

“不要,生气。”

澹台璟抓住了秦菽黎的衣袖,力道很弱,仿佛连挽留的勇气也失去。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语调也稍微有了些起伏。

“...”

出于很多原因,秦菽黎很想对这个孩子更温柔一些。

不过他更清楚,天下的皇家都是一座座无情的冰窟。而她,澹台璃,在这冰窟里毫无疑问会是最先被冻死的那一个。

想让她活下去,就得教会她怎么抵御寒冷,而不是递给她一团注定熄灭的火。

他很明白。

但...

秦菽黎看着面前这个不敢抬头看他的女孩,

这两年来,他一半作为老师,一半作为兄长陪在她身旁。尽管不是很清楚她如何看待自己,但秦菽黎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她放在了心里的一个位置。

至少在自己离开前,让她过得开心些吧。毕竟她只有十四岁,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少年时代的快乐,虽然她已经很难体会到那种感觉。

这一次就算了吧。

秦菽黎的表情柔和下来,轻轻地抚着她的头,

“我没有生气。”

“真,的?”

“嗯。”

他感觉到身旁的澹台璃放松下来,随后继续开口说道:

“我也不和你说那些话了,想必你也清楚。只是下次有这种情况前,要仔细考虑是否有动手的前提和必要,不能像这次毫无理由。”

“嗯。”

言罢,秦菽黎站起了身,澹台璃也跟着起来。

两人并肩往皇宫内走去,此刻正是宫女们歇息的时候,一路上鲜见人影,只有巡守的侍卫时不时在外围走过。

踏着已化掉不少的积雪,秦菽黎开口道:

“昨晚我临走前给你出的题,可有答案了?”

“嗯。”

“你的回答是?”

“拓,金。”

秦菽黎摇了摇头。

“诚然,因为努尔赤和武国的战争让拓金与玲珑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和紧张。不过,拓金才换新主那突鲁兀术,他性格怯弱且拓金群臣骄纵,光是统一朝野都要费一番功夫,近期应该没工夫来和玲珑掰腕子。”

“如今玲珑需要多加看顾的是南方的紫岚。两国虽表面无事,但数百年的世仇岂是一张纸就能烟消云散的。如今璟帝当朝不过数年,玲珑的繁荣和昌盛只是浮在表面,还没有转变为切实的国力。在这个节骨眼上紫岚若是一直毫无动作反倒奇怪。”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后,秦菽黎停了下来,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开披在了澹台璃身上。

初雪融化时温度会降一些,而澹台家的女人似乎挺怕冷,澹台璟和澹台璃都是如此。

澹台璃接过了长袍系在自己脖间,低头将下半张脸埋在其中,看着仅剩一件单衣的秦菽黎依旧自然地走在前面。

“不过,你一直在宫中没听到这些消息倒也正常。算你合格吧。”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够分清楚朋友和敌人已经足够了。

不过,澹台璃似乎在刚才秦菽黎的话中抓住了其他的重点。

“菽,黎。”

“嗯?”

秦菽黎有些惊讶,这还是他难得几次听见澹台璃只喊自己的名,

“你,昨晚。”

“可,是去的,澹台,璟,的,房间?”

“...”

不对劲...这怎么让她瞧出来的?我应该每次出来的时候都确保了没人才对...

秦菽黎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然而身后的澹台璃却追了上来,站在他身旁侧着脑袋盯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里面的事比较复杂,总之我不打算骗你,但也不打算和你解释什么,你别瞎想。”

“是,或不是?”

然而,澹台璃一点也不关心秦菽黎去澹台璟房间的原因。

“...是。不过这个举措有比较多的考量,算是我和澹台璟互相试探的一种方式。而且说到底我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力...”

澹台璃无视了秦菽黎后面的话,攥着袍子迈着奇快无比的小碎步跑到前面去了。

...还是生气了啊。

秦菽黎一边追着,一边暗自伤脑筋。

在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她生气的状况,她一变成这样就很麻烦,具体表现为全方位立体的充耳不闻和自闭,大概会持续几个小时到几天不等。

但是该哄的还是要哄。秦菽黎迈着大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好了,阿璃,别恼了。”

“总是,她们...”

“什么?”

秦菽黎没有听清方才澹台璃轻声的自言自语,

“...”

她停下了脚步,但也不看他,也不再说话了。

沉默在两人间逐渐酝酿。

“那什么,今日我下厨为你做晚膳可好?”

秦菽黎试探地开口道,

“...嗯。”

澹台璃抓着身上的袍子轻声回答。

秦菽黎见状舒了口气。

还好,她这次不是那么自闭。

“不生气了?”

“...嗯。”

其实,澹台璃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立场生气,她只是在依赖秦菽黎对她的爱护耍性子罢了。

幸福同时具有日常品和奢侈品的两种含义,对于澹台璃而言,它无疑是后者。

就像从未见过太阳的人第一次感受到那炽热而闪耀的阳光,那么温暖,但也那么虚幻。

秦菽黎是一个突然闯入她世界的人,是从她的想象中步入她的生活中的人,是那抹照在她脸上的第一缕晨光。

贪恋,索求,渴望,害怕,恐惧,不安。

澹台璃认为,她将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她十二岁时,在星夜里遇见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的那一天。

这份付出了所有换来的幸福,她不愿撒手。

尤其是向那些,和她流着同一类血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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