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军旅生活,过惯了硝烟漫步战场的关炀已经有些不能和正常人交流。

新东煌成立之后,1961年的凌海百废待兴。

外滩的街头人来人往,关炀浑浑噩噩地,忽然发现自己走过了当时三十岁和那个恋人曾经相遇的街头。

那早已物是人非,关炀买了份冰糖葫芦,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愣。

公园里的一角,地上堆着一些照片,多子的老人和未婚无偶的中年人来来往往,翻动着其他人留下来的信息,寻找着合适的择偶目标。这里是寻求伴侣和介绍对象的小摊。这个公园往后也将延续这样的传统,像是给牛郎织女牵线的鹊桥。

关炀的战友问他,战争都结束十多年了,为何迟迟不去找个婆娘伺候伺候。关炀只是笑笑,因为这一辈子,给两个女人已经够了。

关炀有的时候搞不清楚,也可能是42年在战壕被榴弹擦过耳朵,震坏了点什么地方。他觉得自己当年对月姐的感情也只是憧憬,对公孙悦也只是欲望。真真实实爱过一个人,恐怕还没有。

孑然一身,又有谁值得他去付出爱意呢。

他手中握着的糖葫芦也没有胃口去吃,只是说给自己留个念想,或者是暗示着自己也还年轻。

“爷爷,要不要买我的花?爷爷......嗯......听不见呢......”

一个手中捧着花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她和关炀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又蹦跳着离开了。

关炀就好像一块石头,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冥想。

谁曾想那常年的地下党工作,关炀的耳朵虽然不好使了,但是精神却异常敏感。

他突然站起身来,沿着那林荫小道朝前走,拐进一处竹林深处,忽地迎面朝着他脸上刮来一阵怪风,他就朝着那林间深处不断地往里钻,虽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却好似走过千百遍一般熟稔。

那光从密集的竹林缝隙中穿梭,从他眼前迎面扑来,在高处,如水墨画一般,点下了一群群陌生的背影。

残花落地,穿着红色棉袄的少女趴在地上。原来竟是几个醉酒的男人打闹,撞倒了路边的女孩。

他们说着令人费解的粗鄙之言,抄起木棍和酒瓶互相殴打。

其中一个男人的捂住破了皮的头,连连后退。而他的身后,是伏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的女孩。

关炀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女孩的面前。

“关特,侬哪来的挡事!”

关炀的腰挺的笔直,男人撞在他身上反倒是把自己碰的生疼,他那一伙的人也摸不清楚关炀的来路,几人拥着就冲过来想要打将过来。

关炀朝左迈开一步,肺部宛如常年没有启动的风箱鼓动起来,发出很粗犷的低吼。他握紧的拳头像是老树的枝干抽打在那些醉鬼的脸上,又是几个鞭腿,很快就把那三五人全部打倒在地,叫苦不迭。

“大叔......好厉害!”

关炀这时才把右手的糖葫芦放在左手上握住,把右手伸来递给女孩。

女孩一手扶在地上,一手拉着关炀站了起来,拍了拍小屁股上面的泥土,给关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大叔?

关炀也快五十岁了,他又在战争中磨出了一头白发。看起来早就已经不年轻了,这女孩倒是嘴甜,还喊他大叔。

“小姑娘,就你一人,你爹娘哪儿去了?”

说是小姑娘,但她看起来也已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了,娇滴滴模样的惹人怜爱。

“玥儿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捏。”

说谎。

关炀虽然女人见得不多,但是好女人什么习惯他都知晓。这姑娘嘴一撇,声音叫得越甜,心里面就越是别扭。

“这树林深处可不比平常,到处都是坏人,你爹地和你妈咪肯定都担心坏你了。不许骗大叔,你要是和大叔好好说清楚,大叔把这个糖葫芦给你。”关炀把手上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摇啊摇,只看见那叫作玥儿的姑娘看着关炀手里的糖葫芦,大眼珠滴溜溜盯着转。

“糖葫芦好吃啊,甜丝丝的,甜到心里头咯。”关炀闭上眼睛,抬起头,偷偷睁开右眼看着女孩的反应。

那唤做玥儿的姑娘吞了吞口水,肚子也开始唉声叹气。

“玥儿不怕坏人。而且......我才不吃小女孩才喜欢的东西呢!”玥儿发现了关炀在偷偷看她,气鼓鼓地移开了视线。

“咕——”

一片沉默地寂静,玥儿扶住肚子,脸红透了。

“给你吧,你先垫垫肚子。”

关炀最后还是把糖葫芦给了玥儿,反正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一边吃,一边悄悄跟上了关炀,关炀也知道那姑娘在他身后,也就任由她追着他一路离开了公园。糖浆黏在了少女的手指上,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偷偷看了看关炀,发现关炀并没有在看她,于是伸出红舌舔了舔有些黏稠的糖浆,然后迅速地又把手给收了回去。

哼,没被大叔发现。

当然,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过从这里关炀也看出来这少女的家教很好,饮食也会注意仪态。

“小姑娘,还跟着我干嘛,这里已经没有坏人了。”关炀思踱着,这玥儿姑娘的双亲是何许人也?

“大叔,你肯定不会放着玥儿不管的对吧。”少女突然笑容里多了一抹狡黠,她抓住了关炀的右手,把他的胳膊整个搂住了。

“玥儿突然想到,万一要是以后还有人要欺负我,大叔不在的话我可就遭殃啦。大叔你打架那——么——厉害,你要是教会玥儿一招半式的,玥儿就不会被欺负啦!”

这小姑娘一路上跟着他,原来是打着这般主意。

关炀不禁有些失笑,可这打仗功夫都是一次次在战场上冲锋磨炼出来的,哪是一朝一夕能够教会的。

“这本事你可学不来,等你学会我这些把式,没个三年五年怕是不得行。而且啊,都新东煌了,世界和平了,也不需要打仗了。女孩子家家学点绣花,舞弄诗词文采,以后才好找到一个依靠。”

他关炀第一次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岁有了个能倾诉的人,突然就啰嗦了。

玥儿耷拉下来了脸,有些失望。

少女心失落地快,开心的也快。

“那,大叔,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喊你大叔吧!”

她叽叽喳喳,像是一只燕雀。

“你把你爹娘是谁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小气鬼!大叔,坏!”

她挠着关炀的后背,可是关炀一点也不怕痒。他似乎停在了一个柜台上捣鼓什么,等玥儿抱怨完了,才发现关炀像是变出了一个什么宝贝一样从柜台那儿取来了一个东西。

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推着玥儿的后背,把她引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屋子里坐下。这时玥儿才看清楚关炀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一碗阳春面。

汤盛得很满,把关炀的手烫得微红。关炀就这样一只手捧着碗,放在了玥儿的面前,她愣住了,嗅着那面汤散发的淡淡清香,裹挟着薄油和葱花的气息,滚烫而又热烈。那股热流卷动着,从玥儿的鼻尖梢头钻进去,激活了她的泪腺,玥儿突然爆发出一声壮烈的哭嚎,伏在桌子上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下,倒是把关炀给吓到了。

“这又怎么了。你不是饿了吗,我就给你买碗面,有这么不喜欢吗?”

关炀一下觉得自己落后时代了,现在的年轻女孩喜欢吃什么,他是真的搞不明白。要是以前,这阳春面不知道能俘获多少女子芳心呢。

“大叔......你对我真好。比我爹地,比我娘亲对我都好......”

玥儿哽咽完了,像是害怕有人抢走了那碗阳春面一样,她吸了吸鼻涕,把细嫩的小胳膊拦在桌子上。眼泪滴进了碗里。

她捧了一下碗的边缘,滚烫的碗烧灼着她柔嫩的肌肤,她痛得险些叫出声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关炀是用一只手捧着这碗。她眼泪又不自然地落了下来,随后她吸着鼻涕,一边吹,一边无言地去啜饮那碗阳春面,连汤也没有剩下。

关炀拍了拍她后背,站起身来。

趁着玥儿吃面的那会儿,他从包裹里取出一盏找回来的铜樽,眯着眼睛喝着烈酒。

不打仗了,他终于又能喝酒了。

“玥儿姑娘。你要知道,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我赐你一碗阳春面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你爹娘照顾你十许年,可不止十许碗阳春面啊。”

关炀抚着玥儿的秀发,她伏在桌子上流泪的身影让关炀心中一痛。

“所以最后......你还是要回到你爹娘......”

“爹死了。被鬼子开枪打死的......他是被抓出来的地下党,当时整条街上没一个人为他说话。娘养了我十年,今天早上旧病复发也死了......”

她闷着头,声音从胳膊缝里挤出来。

“我恨我爹地。他如果没做地下党,他如果当年没有抛弃我们娘俩......我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无家可归。他要是和你一样厉害......他也不会打不过扶樱鬼子,他也不会死......”

关炀这时候才明白。战争带来的伤痛,还远远没有愈合。

他无言站起身来,拉住女孩的手。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罢了,玥儿姑娘,你跟着我走吧,以后我照顾你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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