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别动。”

关炀按住公孙悦有些不老实的双腿,替她擦拭创口上的血污。

这女人一进房间就左看右看,很不老实。

关炀屋子里没什么东西,桌子上摆着一壶小酒,几本装帧完好的书。一旁的衣帽架上挂着几件干净的白色衬衫,一套老旧的军服。

公孙悦的腿又细又长,和她表姐左青那条美腿也不遑多让,但关炀如今早就已经对女人不起兴趣了。

浅浅用酒精给公孙悦消了毒,把嵌入她血肉里的弹片给用镊子夹了出来。这过程公孙悦一直咬着嘴唇,愣是一声没有叫喊出来。

好样的。嘴上虽然不说,关炀心里面对这姑娘的赞赏又多了几分。也幸好碎片渗透得不深,取出的也算及时,神经没有坏死,不然很有可能落下残疾。

这芳华年岁的女子若是半生只能在坐卧下度过,着实有些令人叹惋。

“里面还有。”

公孙悦稍微犹豫了一下,她把旗袍轻轻掀开,露出了更加内侧的雪白肌肤。她引导着关炀的视线向下看去,却看见她腿弯里还有一小块卡在里面的碎片。

关炀深吸一口气,尽量避免自己往下看。

他刚刚完成了精密的手术,现在还需要花一点时间休息一下,重新集中精力。那一旁放着的棉签和布片上除了血污,还有他流下来的汗。

公孙悦没有对他摆出任何的媚态,是关炀自己守不住心神。

若是凌海的交际女,夜女。关炀在这么多年来见过的太多了,风流成性的对他没有一点吸引力。而且,在他心底的最深处,还装着一个人。

他记得那晚,是她带着自己饮下烈酒,是她告诉了自己那句话。

“男儿有志,应在四方。”

她是自己心目中无法取代的那轮明月。

虽然,那个女子也许早就老去了。

可她,也说过另一句话。

“早晚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像我这般优秀的女子,到那个时候......”

“你再好好对她吧。”

公孙悦就是那个优秀女子吗?

关炀眼神不自然地移到了她旗袍下的衣摆。

公孙悦脸皮上泛起一阵苹果成熟的红,她把腿夹紧,往床的内侧又多坐了坐。她这番举动让关炀连忙摇了摇头,不自然地把视线挪开。

“公孙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胆子那么大,敢在扶樱领事馆门口读诗,你不怕死吗?”

爱国的子弟兵关炀见过不少,但是像她这般盲目单纯的倒是少见。

可以往凌海滩上那么多场爱国运动,从来没有一次抗争的这么激烈,关炀一直都觉得人心早就麻木了,但这一次反倒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敲开了人们的心防。

“我当然不怕!因为不这样做,我就找不到我的心爱之人!”公孙悦直起纤细的腰身,非常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膏脂丰腴的胸襟。

找不到什么......心爱之人......

关炀把这四个字在胃里倒腾了一下,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她只是在找心爱之人。

在大使馆高声朗诵诗篇,鼓舞人心的,竟是个求爱的怀春女子?

这话一说,关炀只觉得天旋地转,等他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方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线人“老洛”给女子出头,地下党人身份暴露血染街头,自己则是冒着枪林弹雨抢回来一个冒失女子。

还有......那些为此牺牲的同志性命。

关炀本对她颇有抬爱,见她竟是为了这等俗事,顿觉失望。只觉得白瞎了他一腔热血。

此刻,他心念通达,再无杂念。

“你这是走丢了?还是你那什么心爱之人是什么白马王子,一听你念诗就会找到你?”

关炀语气挂上了一丝阴霾,而公孙悦却毫无察觉。

“没错,只要我念诗,他就一定会找到我!他就是那个白马王子!”

看来没什么好聊的了,哪怕是不凭借着自己多年的识人经验,关炀也知道公孙悦在说谎。

其一,女子眼神从来都没有寻找过那个所谓心爱之人。

其二,关炀带走她并无任何反抗。

其三,怀春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没有人比关炀更熟悉。

眼前的公孙悦和当年的江红月一般,都在撒谎。女子谎言难辨,可并非无法判别。

因为公孙悦提到那个所谓的心爱之人,眼中并没有爱,只有眷恋。可眷恋是能被演出来的,爱不能。

所以,关炀不能信任她。

关炀拉开了有些犹豫的公孙悦的膝盖,干净利落地把镊子伸了进去,在公孙悦又惊又怒的抗议声中把最后那枚位置尴尬的弹片取了出来。

他粗鲁的动作让公孙悦吃痛,叫苦不迭。

“喂,你给我住手。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一定是故意的!你绝对是对本姑娘动歪心思了,你就是嫉妒本姑娘有如意郎君,你这是挟私报复,你......你给本姑娘轻点......不然......嘶......不然本姑娘要咬人啦!嗷呜——”

她在挣扎中扭作一团,像是一只翻不了身的小乌龟。关炀按住她的双腿,把她顶在了床头旁,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地洒上了酒精。

公孙悦痛得大叫,她抓住了关炀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关炀顶着她的下颚,把镊子朝着腿弯里的肉里探,子弹蹭在骨骼旁看得他心惊肉跳。

如果这样能让这姑娘轻松一点,这场治疗的目的就达到了。

......

半晌,她抽动着小腿,趴在床边呜呜哭泣。

晶莹的水渍和泛红的洁白齿印从关炀的脖子边露了出来,和他长期锻炼晒出一身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撞色。

关炀没管脖颈下传来的一阵阵火辣辣的烧痛,而是眼神锐利的盯着面前的公孙悦。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哼......我没有家,我打算就住在这里了。”

关炀不自觉地眉头微微皱起。

“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你的伤我也治好了,你走吧,别让我看见你了。”

“不走。是你把我救下来的,我公孙悦跟定你了。”

关炀的眉头彻底揉成了一团。

“你可别把我关炀当傻子哄,从哪来的回到哪儿去!”

子弹取出,女子性命无虞,关炀也不打算好声好气哄着她说话了。若不是她冲动地在领事馆门口演说,那些同志又怎么会牺牲自己?

他抓住女子的胳膊,公孙悦一看关炀态度突然就变了,似乎真的想要把她送走,她一下就慌张了。

“你住手,哪有你这样的男人,你不许赶我走!”

女孩衣服都快要被她扯下来了,露出了半截白玉般的肩膀,她突然反掐住了关炀的胳膊,直勾勾盯着关炀眼睛看。

“你不是要去找你那个心上人吗,你去找他啊,你缠着我干什么。”

“我的心上人早就已经死了!”

“......”

别骗人了,谁都不会相信这种鬼话的。关炀没理会,把她整个上半身都抬了起来。

“你松手!我知道你是地下党,你要是赶我走,我就把这事情抖出去!”

公孙悦不顾有些褴褛的衣衫,她从床上扑了过来,另一只手抓住了关炀的袖口。

地下党?

这女子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地下党了?

同情心真是要命,早知道这样他从一开始就应该铁石心肠。

关炀从腰间把土枪侧出,枪管按在了公孙悦的头上,话也冷淡了。

“你打的什么算盘。谁派你过来的,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关炀你是不是混蛋啊,我想把你给害死,你满意了吧!我就是来找你的,你就是我要找的心上人......你不信对不对,你不信就打死我啊!谁让你......自作主张来救我......现在你居然拿枪指着我......呜呜......”

关炀拉开扳机,眼皮不自然地颠簸着。他当然也在犹豫,若是普通女子,送走她,教她一课便罢了。

只是说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太重了,令关炀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易下定论。

她果然不应该是那么简单的人,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公孙悦像是完全不怕死一般双腿盘上了他的腰,整个把身体贴了上来。

他包裹里的铜樽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击打在地上。

关炀把公孙悦丢到床上,立刻弯下腰去捡。

当他拿到酒壶和铜樽的时候,公孙悦把另一樽铜樽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盘腿坐起。

那一瞬间,关炀想起了曾经与他在牢狱中,共饮烈酒的女子。他眼睛一下就红了,像是野兽般发出低沉的咆哮。

“还来。”

“干嘛,我只不过是拿了一下你的酒杯,用不用这么小气啊。”

“那是她的东西,还给我!”

“你原来也有心上人啊,那这酒杯归我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心上人了。”

公孙悦笑着,把铜樽用大腿掩得更深了。

“咚咚。”

还不等关炀把怒火彻底点燃,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关炀很快就冷静了许多。

陌生的敲门声。关炀的注意力从女子身上移开,他这个房子是他活动的据点,线人“老洛”已经死了,如今还会有谁找上来。

他噤声,轻轻推动门闩,却看到一缕烟尘从外面渗了进来。

“找谁......”

关炀刚开口,就听到密集的枪声像是雷霆炸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大门,然后把桌子横在了门后。

他猛回头,看见公孙悦捂住双耳,像是丛林里走失了的,孤零零的小鹿。

她头发散落开来,发簪也掉在了一旁。

“就最后心软一次吧。”

关炀拉起公孙悦的手,女孩抬起头已是泪眼蒙眬。

月姐,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优秀的女子,到那个时候......我要好好对她。但是公孙悦只是一个莽撞的女人,她根本比不上你优秀......

可是......如果今天我就要死在这里,月姐......

我关炀,不能不遵守承诺。

他背起公孙悦,朝着远处的街道,朝着人多的地方狂奔。

命运会指引前路。

而这一次,关炀相信,他不会死。

正如当下。

眼前突然出现十数个黑点,随着关炀他们不断接近,才看清楚那是一支数百人以大学生为主体,自发组织的仪仗队。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某栋高大的建筑物走去。

关炀放下公孙悦,牵起她的手。他帮公孙悦扣上纽扣,迎上了队伍,和其他学生走在一起。

一旁的其他女孩男孩朝着关炀微笑,传来无言的善意。

她们看出来关炀和公孙悦应该是被谁盯上了,所以那些学生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投来疑问的视线,而是目不斜视的继续向前走着,给关炀他们让出了一个身位的空间。

夕阳落下,那座建筑物在落日的映照中,辉映着橙色的暖和微光。

凌海金城大戏院。

这些学生,是来这儿观看电影的。

没有人能阻止这场电影的播放,也没有人敢在这条宏伟的街道上闹事行凶。关炀知道,他暂时安全了。

直到两人在座位上坐下,学生把剧院的座位坐满,公孙悦又将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关炀才把绷紧的心松了下来。

“关炀大哥,我们像不像是一对恋人了。”

黑暗的环境里,公孙悦的面庞在荧幕忽明忽灭的光线下闪烁不定。

“公孙悦,为什么你明明有了心上人,还要缠着我不放。”

关炀看着荧幕上陡峭的光芒,还有几分钟电影就开始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自然变得静谧而随和,能听见其他学生刻意压低声音地交谈。

“因为他真的早就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他年龄很大,看不上我这样的丫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难怪关炀只觉得这女子身上和自己有类似的气息,原来是因为她也在爱中失意过。

他不言语,而是把眼睛放在了电影上看。

电影名字叫“风云儿女”。

等影片内容看完之后,关炀低着头。

那贪图享乐的诗人辛白华,和他过去的年岁何其相似。

如果不是因为月姐,自己如今还困在当初那个安乐乡里。

他本以为公孙悦这家伙会很不喜欢这种电影,毕竟她就像是那种容易沉溺在爱情里的女子。

可没想到,这家伙直到散场,都一直在哭。

“你哭啥。”

“我觉得你很厉害......呜呜呜......”

“别哭了。赶紧回家。”

“我没家......关大哥笨死算了......”

“有那么好哭吗......”

电影播放结束,奇怪的是学生们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荧幕再一次亮起,如烽火般点燃。

一首崭新的歌曲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那一瞬间关炀觉得后背上的毛发全被激活,周身环绕着暖意,没有一处血液是寒冷的。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防线……

起来......

起来......

起来。

时辰已到亥时。

微光散去,学生们陆陆续续散场了。

关炀知道,星火已经点亮,希望就在明天。

只是,公孙悦那姑娘还在哭,嘶哑了声音还在唱着刚才那首歌......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赋拔萃,这丫头只是听了一遍就学会了。

歌是好歌啊,就好像她朗诵的那首诗一样,这姑娘总有着一种鼓舞人心的魅力。

“公孙悦,我也无家可归了。今晚咱们就留在电影院吧,等到明天天亮,等太阳升起,等到打扫剧院的老人赶我们走,到那个时候,我们会找到容身之所的。”

关炀要收回之前对她的评价。

他从破破烂烂的布包里取出了之前落在地上的酒壶,盘坐在地上给公孙悦斟上了一杯。

“你想要做我恋人,先把酒给我学会了吧。”

公孙悦看着那个被自己双腿夹过的铜樽,俏脸微红。

“关大哥,你要是不骗我,我可就喝了!”

“不骗你。都喝了,喝完。你关大哥就当你的心上人。”

她端起铜樽,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然后她眼泪就像是崩坏的水闸哗哗淌水。

见到她这般狼狈模样,多少年都没有笑过的关炀终于放声大笑,他把酒壶抬起,倒进嘴里,几两酒下肚,就连脸都没有红上那么一红。

“不行,你就别想着做你关大哥老婆了。你和我比,还嫩了点呢。”

公孙悦连连咳嗽,气得用拳头打在关炀的胳膊上。她一只手抚在胸口上,另一只手端着铜樽,还是一定要赌赢。

关炀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取走了她手里的铜樽,又道:“和女子赌酒可有些仗势欺人,我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你不是喜欢吟诵诗文吗,咱俩来个飞花令,你要是能比得赢我,我就认你这个小姑娘,这酒我就代你喝了。”

“好,怎么比。”

“就以‘酒’来斗一斗诗文吧。我先来个‘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公孙姑娘,你也请。”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坐起。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李清照的诗啊,关炀轻轻点头,旋即接上。

“关大哥,你在暗示谁呢!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公孙姑娘难道就没有带点暗示了?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

就这样十几个来回,与酒有关的诗文被全部掏空,关炀和公孙悦又换了些其他词头,直拼到夜深人静。两人终究难分伯仲。

“你赢了。公孙姑娘,但在那之前,我不能给你更多承诺了。等中原大地再无鲜血,我关炀许你一生一世。”

时间已近子时,公孙悦拥着关炀,突然将铜樽抢了去,她一口饮尽,随后她抬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关炀。

“我两个赌约都赢了。你定要做我男人。”

天下百般情愫,最难消美人恩。

关炀苦笑一声,把壶中烈酒也吞下,只觉得身子骨开始发热。朦朦胧胧中,他觉得月姐和公孙悦的身影也慢慢重合,他轻轻摇头,月姐的身影慢慢消散,只剩下公孙悦如丝般的媚眼。

是啊,可是人总得往前看啊。

她竹青色旗袍下包裹着恰到好处的身体,呵出的炽热酒气带着女子的芳香。关炀搂着她走出了剧院,走到了一片无人的领地。星星和晚风带来夜间的甜猩气息,风从远海吹来,吹过山,吹过草,从公孙悦旗袍的衣摆下吹进来,冷飕飕的。关炀感受到风确实来了,让他在酒精沉醉中的心思乱了几个节拍,就看着她头发散开,那风拂过她的敏感地带,和姑娘她自己的心思一般难以捉摸。他把二人脱得精光,舞着一曲曲动人的诗篇,那时候关炀就觉得公孙悦是在爱他。她渴望和盼望要与他进行交谈,彻夜彻夜地长谈。她觉得这个天地间就需要有他这么一个男子,不然......

她也会流泪的。

“我也要做地下党员,我要陪关大哥一起。”

公孙悦拉住关炀的脖子,这时关炀才见到这女子身上穿的是他喜欢的肚兜,红色的,像血一样。

“你觉悟还不够,再等两年吧。”

那浑浑噩噩的拒绝,是关炀剩下的最后理性。

等天空泛起鱼肚白,他和公孙悦滚着草坪,滚着滚着......

关炀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凌海的街道。

天已经亮了,酒也醒了。

他不着寸缕,看着刺眼的太阳,那许多人都围观着他。

那天,关炀的确是有过一个恋人。

所有围观的人都能证明,那天有个女子在领事馆门口朗诵少年东煌。

他丢掉了所有的东西,衣服、月姐留下的酒杯、秘密行动的据点,换来一夜旖旎梦幻。

只是,关炀那天酒醉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公孙悦。

“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喝酒了。”

本来他是想赶走公孙悦的,可如今她不在了,关炀只觉得有些......失落。

因为,到最后他才明白。

自己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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