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大年三十,他给玥儿特意做了顿好吃的,鲜嫩的清汤鲈鱼。想到她会露出甜美的笑容,关炀就觉得心中没来由地平和。
这姑娘做啥都好,就是天天惦记着要学打架。关炀拗不过她,就带她出门长跑,锻炼体力。结果没过几天玥儿就撑不住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事情也就黄了。
不过呢,这玥儿姑娘诗文记得倒是快,把李白那些饮酒的古诗背得滚瓜烂熟。
关炀还记得刚领她回家的时候,玥儿腼腆的紧。虽是黏着他,可也稍显有些生分,这两月过去,现在玥儿能大胆地坐在关炀的肚皮上,搔他痒痒。
那女孩还口不择言,进门就追问关炀家长里短,关炀还记得当时这姑娘是这么说的:
“大叔,您的家人呢,您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孩子,我要怎么称呼您家里的长辈?”
“没有,我就一个人。我父亲参军至今未归,母亲很早就死了。”
“原来,您也没有父母吗?”
好甜的嘴。
“那,大叔。我来当你家人吧!”
“你要做我女儿吗?”
“我要做你女人!这样我们就会有新的家人了!”
关炀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但如今回忆起来他也只是坐在有些潮湿发霉的木桌子旁边苦笑。
“喂,大叔,我说真的!你娶我当妻子好不好?你娶我当妻子,这样不教我打架你也能保护我了!”
这家伙,才十四岁,懂什么男情女爱,不过是一时的戏言。
可是,少女的话,真假最难分辨。那情所起处,一往情深。
“我懂啊,喜欢一个人就是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伴,待霜染白发,看细水长流。大叔,您说您要是不喜欢我,为何要这般照顾我呢?”
这话,不作假。
关炀知道,他对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动心了。
“真巧。我以前爱慕过的姑娘也叫悦儿,两个都是。呵呵。”
可惜,要是能在他青春年华遇到玥儿,那该有多好啊。他如今两鬓微霜,哪里还能给她幸福呢?
关炀啊,关炀,你可真是够贪心的。
这情爱啊,最难两全。关炀只得把这份心思压在肚子里,谁也不说,谁也不告诉。他把玥儿看做自己的女儿,努力地把玥儿看做自己的女儿,竭尽全力地把玥儿看做自己的女儿,他告诫自己不能动情,那也只不过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而已。他能做的就是把玥儿给带大,让她成长,在那个和平而温馨的年代过完一生,找到一个依靠。
这才是他关炀应该做的。
可天色已晚,怎么玥儿还是没有回来。
如果是那个小姑娘,她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从学校里大步跑回家来,笑着扑到他的怀里,那个家伙最讨厌在学校里呆着,如果是大年三十学校放假,她不可能这么晚不回家的。
难道说,她遇到喜欢的男孩子了?
欣慰的同时,关炀又感觉有些失落,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他不争也不抢,任凭雨打风吹去便是。只是那残留在心底的灰色尘埃,抖动着,让他的心也颤了。
随后又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再接着一个时辰。
时间不断流逝,六点,八点,十点。
天从夕阳变成黄昏,从披上幕布变成挂上星辰,直到灯火阑珊,月明星稀。那时关炀才觉得心窝子里钻进来刀子,一刀一刀剜着疼。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一瞬间他想要追出去,去学院看看玥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直到他看到桌子上摆放的日历,明天才是大年三十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老了。
不中用了。
玥儿根本就没遇到什么危险,全都是他浮想联翩。他讪讪走到门外,看着雨滴慢慢汇聚下来,一点点滴落在额头,滴落在土地。他就感觉肚子开始有些饿了,那桌子上放着的鲈鱼汤也该凉了,他走到房间里,把那把土八五式带了进去,放在墙角边上。
稍微喝了一口冷羹汤,关炀顿觉疲惫。他抬头看看窗外,雨越下越大,窗外那种像是芭蕉叶浮动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关炀的膝盖开始疼了起来。
雷霆的炸响在夜雨中显得格外刺耳,他捂住耳朵,在后背上摸了一把,肌肉组织里已经渗出鲜血。他并非在战争中毫发无损,雷声点燃了他敏感的神经,风湿和磨损的肌腱都扯动着,让他饱受摧残。
这不是第一次旧病复发了,但今夜格外地煎熬。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难过的关炀想要用八五式给自己一枪。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哪儿不舒服,只觉得身体上没有一处是自己的了。
可惜,今天不巧合地是个雨天。
那大概,关炀捱不过今晚了。要不是遇到了那么一个姑娘,关炀那天在公园里就已经睡过去了,他硬是给自己又续上了这么两个月。
父母都是在战场上牺牲的,关炀命里注定要这般活过一辈子,他也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急。他觉得幸好今儿不是大年三十,要是他给那玥儿姑娘准备好了晚餐,见了面,当晚自己就静静死在她隔壁,那该会让她多难过啊。
关炀捡起一根树枝,看了一眼旁边的黄包车,笑了笑。
他又钻进了玥儿的房间,看了眼桌子上昨天他和玥儿比拼飞花令留下的笔记。
玥儿姑娘。
真好。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
也无“情”。
哈哈哈。可惜,这诗三首,若是他关炀写出的,该有多好啊。
他踏出一步门槛,忽地拍手大笑,迎着风雨朝着远方走去。
一人,一杆,一夜雨。
一生,一世,一故人。
“我这个老头子……可不能耽误你啊……”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变成曾经年轻的自己……与她再次相遇的话……是否一切就有所不同了?
可是哪有那样的好事,人生不是神话小说,每一个选择都落子无悔。
关炀看着大海,他突然忆起过往的五十年朝夕,他爱上的每一个人,度过的每一段故事都值得回忆。那岁月如黄粱一梦,关炀不甘啊。
如果在他十七岁的那年,和十四岁的玥儿相见,那该有多好......
玥儿......
玥儿。
他撑着那截枯枝,就好像自己的生命也随着那根风雨飘摇的枯枝一般,随时可能折断。关炀就这样在夜幕中走着,走着,朝着远方。
每走一步,身体都扯动着,那些旧伤带来无尽的痛楚,让他像是每一步都走在针尖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不能让玥儿看见他,知道他死了的消息。
留给关炀最后的希望,就是他面前嗅到的咸涩而又潮湿的气息,还有身体没入后便会彻底消失的蓝色天堂。
那海,和那一望无际的......
破晓黎明。
跃下吧。
高高地跃下,投身大海,看着沿途的风景不断从眼角旁的闲暇划过,一如他流逝了的时光。
可如果一切都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倒也罢了。
因为,明天是大年三十。学校不必上课,有个姑娘早早离开了她的宿舍,回到那个朴素的小屋,去寻找心上人。
今天晚上,一定会给大叔一个惊喜的!
也许这个时候,他应该睡着了,到时候自己就悄悄地打开他房间的门,然后睡在他的身边,吓他一大跳!
她小步快跑,手举着书包挡雨,迫切盼望着快快回家。
她喜欢看关炀窘迫的样子,每次自己说要嫁给他,都会看到大叔尴尬而变得有些害羞的神情。明明自己是那么一个大人,嘻嘻。
当公孙玥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就发现关炀不见了。
她看到桌上放着冷却的鲈鱼汤,自己房间里留下的诗文,心里面莫名地烦躁。直到她看见那把八五式孤零零靠在墙面上,房间里的被子被叠得很整齐,公孙玥就隐隐猜到了什么。
“大叔真是的,大晚上的怎么往外面跑呢。”
雨伞他也没带,公孙玥举起雨伞。雨夜使泥土变得柔软,她便看到关炀离去时在地面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
两浅一深。
她唯独没能看见的,是距离脚印一步外,树枝扎在地上的细小孔洞。
等到她追着脚印,嗅到海风,她渐渐明白过来,于是她丢下雨伞在雨夜里奔跑,朝着一路脚印跑了过去。她不断跑,脚印就越深,关炀的气息也就和她越近。
等到她到达了悬崖旁,天亮了。她停下脚步,看着熟悉的背影一跃而下。
“大叔!”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传过去,也不知关炀究竟有没有听见。她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她的爱人......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能否睁开眼睛看她一看。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就连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也老去了。
她不知道死去对关炀是不是一种解脱,她只是觉得离开了大叔,她心空了。她也知道,自己对于关炀来说其实是拖累,她恨这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我为什么这么小.....如果我能够早早长大,长得和大叔一般大,该有多好啊......”
到那个时候,她就能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子,照顾他,去报答那些恩情了。
霎时间,平静的海面刮起一阵怪风。
海洋变成云朵,天空变成大地,海水倒逆流入天空,水飞起来了。
又上雨了……
“那么,孩子。你的心愿我听到了,快快长大吧。长大之后,你就不会再恨我了......”
【公孙玥1948-1996】
关炀死后,公孙玥从房间里留下的东西里,找到了些颇有纪念价值的玩意儿。
一盏铜樽,一壶烈酒,女红用到的针线,还有一条......
女人的肚兜。
公孙玥看着铜镜,红着脸,把这件衣服放进了自己的收纳箱中。
爱人是英雄,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参加过战争,守护过国家,守护过人民。
公孙玥只是可惜,到最后,她居然都不知道她心爱之人的名字。
那之后,她一个人孑然一身,过了十多年。
在她二十多岁的某天夜里,她的愿望实现了。
她来到了凌海,回到了1941年,是她曾听闻过的,关炀提及的那个过去。
公孙玥承认,她贪心了。她想要见到关炀,她想要效仿当年那位“公孙悦”所做过的事情。想要......再一次和年轻时的关炀见面......
“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
她不知道年轻时的关炀到底长什么样,她只知道当时她的冲动也带来了危机。但因为她见过国家统一,和平昌盛的时光,公孙玥才能自信地站在领事馆的门口,昂扬地朗诵《少年东煌》。
等到,那个推着黄包车的男人帽子被风吹落,等到子弹从他的背着的铜樽上落下。公孙玥一下就想明白了。
原来,自己就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那个只存在一天的女人......
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公孙玥就是公孙悦。
“你原来也有心上人啊,那这酒杯归我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心上人了。”
“关大哥,你要是不骗我,我可就喝了!”
“我两个赌约都赢了。你定要做我男人。”
关大哥......
你的公孙悦,她今天来见你了。
她换上了那件如血色的肚兜,在半梦半醒间,将自己交给了关炀。
关炀哥,我姓公孙,单字玥。
等过了子时,我就要离开啦。
......
公孙玥一辈子未嫁,她在上海滩的街头卖些零碎,勉强度日糊口。她学会了一手好女红,四邻八舍的人都夸赞她织女天仙,偶尔也有说媒的人找上她。
她只一句话,不轻不淡,拒绝了。
“我有个丈夫,死了嘞。”
如果关炀说的话不是骗她的,那么那个曾经的大叔,应该在他17岁的那年,也爱上过一个姑娘。公孙玥猜测,那个姑娘,应该就是自己。
她也知道。下一次再见,就是最后一面了。
只可惜,那一等,又是十来年。
她保养着,即便是四十多年的岁月,也依然维持着风华。她一直坚持着,将自己精心装扮,期盼着那个莫须有的一天到来。像是一个准备出嫁的小媳妇。
然后,那一天如约而至了。
公孙玥闭上眼睛,静静等候着,最后一次回到了关炀的身边。
......
“喂。侬讲,那敲煤饼的毛头小子,怎个还没有人来赎他?”
“关切,保不齐是个没油水榨的,在候个一天,给发现就不得了,得走了。”
“那不把他给害死咯?”
公孙玥沿着竹林寻找关炀曾经走过的路,她迎面遇上了两个巡捕打扮的人。一瘦一胖,相当地吸人目光。
“两位老总,钱我来赎,请带路吧。”
她给17岁的关炀带去了军装,教会了他饮酒,她的衣服在田间地头挂烂了,也是这个小鬼替她缝好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爱,当然爱。
只可惜,当年的关炀许诺不了她一生一世,如今的公孙玥也不能。
因为这份爱情仅仅只有一天,属于她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早晚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像我这般优秀的女子,到那个时候......你再好好对她吧。”
关炀......今生能与你再见。我心愿已了,愿世界和平,再无战争。
一花,一木,一浮生。
一梦,一醒,一佳人。
她种下的花,结出了果。
只可惜,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