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志,应在四方。”

凌海战争后,关炀的故乡成为扶樱占领区。1941年,政府对樱宣战。而那个时候的关炀,机缘巧合下,却是成为了一位成熟的自由党人和地下工作者。

那年仲夏,婆婆离世,村里的人都说军阀闯进了他家里,抢夺家当的时候把他六十高龄的婆婆给踩死了。

关炀无牵无挂,又想起那天夜里,那女子对他说过的话。

他牙齿一咬,决心报效祖国。

恍然间,又是十三载光阴。

今天,关炀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和另一个线人,代号“老洛”,约好了在长淮路106号门口的扶樱领事馆会合。

任务目标是,刺杀前来领事馆做动员演说的扶樱中将植田谦吉。

但是今天外滩的人格外地多,领事馆的门口人头攒动,人挨着人,围着街头的中心把道路给挤了个水泄不通。

关炀心下一惊,这情报应当隐秘得很,为何竟这般喧闹。他拨开人群,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看见一位身着竹青色旗袍的少女站在领事馆的门外,被众人围在中间。

她捧着一卷时代报,长发在风中扬起,两鬓秀发搭在她澄澈如水的黑色双眸两侧,让她如同一只凌厉的小母狮。

她的声音悠长而清亮,气势磅礴。

“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

好一句浩荡的文辞。

原来是一位女大学生在街头朗诵诗篇,这姑娘笔直的脊梁让关炀想起曾见过的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虽比不得其气质,但亦有几分神韵。

这等女子在任何时候都是惹人瞩目的焦点,会被围观这也就不怪了。本想继续奔赴任务,但是关炀仔细一听其朗诵的诗文内容,顿觉不妙。

她朗诵的诗不是别的,正是那梁启超先生著有的“少年东煌”。

奇花初胎,矞矞皇皇。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

那种极度不安的感觉应验了,因为再有十分钟,情报所说的植田中将就将会抵达大使馆。届时这懵懂无知的女大学生,一定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典型。

也只有没见过鲜血的学生,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长期的占领统治,人民早已经麻木,众人挂着阴沉的脸,走在阴沉的街上。仇恨和愤怒仍然潜伏,但即便如此,劝阻女大学生停止演说的人,却还是一个没有。

将她围在中央,已是给出了最大的尊重。

谁都知道,这女学生年轻,幼稚,自不量力。可是她清越的声音是那么的动听,那么的激愤昂扬。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在此时此刻也不会毫无触动。

是啊,少年才是东煌的未来。

她声音不大,却贯穿了每个听者的心灵。像是渡口的扁舟,承载着希望冲进暴风和巨浪,她像是从未受到过失败的创伤,把反抗的旗帜高高举起。

希望的火苗仍旧等待着重燃,但恐怕很快就会再一次被无情掐灭。

这已经是那个时候的凌海人民,几乎司空见惯的事实了。反复地抗争和奋斗,一次次经历失败,流血还有离别。死亡和痛楚反复从梦中出现,死而不僵,掏空了心血,掏空了热忱,只剩下汗津津的一身疲惫。

所以,让自己躲远点吧。那个女子太过耀眼,耀眼得像是午时的太阳,直视那个太阳就等于直视深渊。关炀不会让仇恨左右自己的情绪,因为他是带着神圣使命而来的,不能被一瞬间的冲动破坏了刺杀扶樱帝国军官的整个计划。

只是,光芒无孔不入。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

走开......不要看见那个女子的脸。不要听她朗诵的诗文。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走远点......最好把耳朵堵住,不要听见她的声音。不要再对上她挺直的脊梁。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关炀反复地催眠自己,告诫自己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是啊,斗争尚未结束。希望......来日方长啊......

“让开都让开,给皇军大人把路让开!”

还没等关炀挤进人群,就听见不远处发生了一场骚乱,关炀朝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得戴着黄色帽子的一群人赶开人流,像是驱赶牲畜的地主老财。

嘈杂和喧闹在一瞬间爆发开来,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是有人听明白了女学生朗诵的内容。那些黄帽子的狩猎者像是嗅到了鲜血一般朝着人群的中间,端着猎枪直剌剌挺了进去。

该死,比情报中说的还要早了十分钟。

关炀转过头,就踩在一个石墩上,极目远眺。

那一瞬间他看见女子被两个扶樱兵一左一右锁住臂膀,像是给众人展示一般高高举了起来。

“学生读得好啊,读得好!”

关炀眯起眼睛,便看见一个黑色马褂的男人鼓着掌走到了女学生的面前。那个人抬起头,用像是被火灼伤的眼角睥睨着女子的侧颜。

“植田将军说,你的诗写得不错。希望你给大家解释解释是什么意思。”

女子咬着嘴唇,隐约能看见她身躯有些颤抖,但是一言不发。

关炀从远处抽回视线,许多人悄悄从他的身边离去,有些人的瞳孔下失去了辉光,有些眼底残留着怨恨,还有些则是轻轻摇头惋惜。

随着女子沉默下来,人群也渐渐不如之前那么密集,马褂男人的目光扫视过留下来的人的面孔,一抹淡淡的不屑从他的嘴角流露出来。

“她似乎变成了哑巴。植田将军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在场的诸位都不打算走是吧,所以你们有人要替她回答吗?

这话一说完,对上了他视线的人纷纷低头,那个马褂的男人的目光也从关炀的脸上划过,但只是看到了关炀面无表情的黑色双眼。

他眼底升起一抹冷笑,抬起手就撕开了女学生的半截旗袍,像是拆了人的肋骨,撕掉了小鸟的双翼,让她洁白的大腿展露无遗。

关炀眉头皱起,他手已经放在了腰间一处隐秘的位置。可还没等他开始发作,人群中突然传出来一声怒喝。

“老关!我听咱们同志说过,你是个军校出来的高材生,你是懂诗文的!可你今天明明就在里面,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回答啊?”

这粗狂的声音一出来,就看见一位戴着帽子,满脸胡茬的男人大大咧咧地从人群外挤了进来。

关炀瞳孔微微一收,很快就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他要会合的线人“老洛”。他也听懂了这家伙的意思,但眼下这么做,等同于把“老洛”他自己给推上了火坑。

没有任何办法制止的,因为那位同志已经那么做了。他那句话说完以后,扶樱兵黑色的枪管就已经对准了他的胸口。

“老洛”好像毫无反应一般,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我是个粗俗的家伙,可就算这样,这句话我也能接上!叫什么‘美哉我少年东煌,与天不老!’哈哈!”

一边骂着,他竟然也从胸口取出手枪。

反应过来的扶樱兵开火反击,黑色的枪弹挺进了男人的身体,“老洛”在中弹的那一瞬间,扣动扳机,两条火舌吐出,击中了钳制着女学生的两个扶樱兵。

女子也因此摔在地上,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晃晃悠悠倒了下去。

这一幕,激起了更加汹涌的浪潮。

“壮哉我东煌少年,与国无疆!”

随着有人朝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顷刻间便激起了千层浪花。人群中突然出现三五个脱下了外套的男人,他们从马甲里取出黑色的“金属勋章”,从那勋章中宣泄而出炽热而滚烫的火焰。

他们也怒吼着,接上了最后一句诗篇。

而同样炽热的,是他们身体里爆开的一阵阵血色花瓣。

挟持着女子的扶樱士兵将她丢在地上,把挂在脖子上的步枪抬起,将死亡的火花朝着人群开始宣泄。

哀嚎声,尖叫声,怒吼声,哭泣声,混作一团。

还有一群被点燃了愤怒的地下党人,用手中仅有的几发子弹,把困于心中的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

而在混战中,那名扶樱官植田和黑色马褂的翻译,当场身亡。

前途?

来日方长?

连一个学生都不能救下来,还妄想着拯救国家?

这是其他地下党人用生命,给关炀留下的,最后一课。

血液淋遍了街道,把天空染得赤红。人命就像是一株株倒伐的树,如剪影般倒下。

关炀此时,却不见了身影。

街道旁,出现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的黄包车男人,在混乱的人群中健步如飞,他背着一个灰色的布包,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他跑得很快,迎着火线进入了人群中间,他突然一个急停,搂住摔倒在地的女学生,将她丢进了黄包车里。

一阵怪风刮来,他手抬起想要挽留,却慢了一步,鸭舌帽如蝴蝶飞入空中,露出了阴影下的面庞。

他是关炀。

“是你......”

关炀稍微一犹豫,根本不和女学生说任何的话,一脚踢开旁边一个凑过来的扶樱兵,拔腿就跑。

他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这么疯过,从他十七岁那年做过最冲动的那件事情之外,关炀就很久没有心跳的这么快了。

少年进步则国进步。救下这个女学生,就是振奋了整个外滩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民。就算他违背了组织的命令,他也无怨无悔。

他关炀,从小到大碌碌无为十七年,韬光养晦十三年,算一算时间自己已经三十年岁了。

终于能为国争光了。

子弹如急雨击打在街角各处,他听见女子痛苦的叫声,他脚步更加快速,一条又一条地迈过外滩的街道。他越跑越快,像是脱兔,又像是闪电,可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那种如同飞翔的状态。关炀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他带着黄包车飞了出去。

“你中枪了!你把车子丢下去,别管我了!”

女子看见一发子弹从她面前擦过,挺进了关炀的后背,她就这样看着关炀倒在地上。然后又慢吞吞爬了起来,继续奔跑。

那一瞬间她捂住嘴巴,只记住那个灰色衣服不断奔跑的背影。

那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浑身骨骼像是散架了一般,但关炀还是坚持着,没有中断。

被激怒的扶樱驻军不断地追逐,可是关炀头也没回。

人们越跑越少,宽阔的街道上就只剩下了关炀和女子一人。以及从耳边擦过的子弹,女学生双手捧着胸口,祈祷着奇迹的奖励。

那一瞬间,关炀突然看见了一处圆形的建筑,他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然后丢下黄包车,背起女子,朝着里面的窗户翻了进去。

往左。

往右,继续奔跑。

再往左,翻出这栋建筑。

关炀通过了银行,越过了大桥,在有轨电车的前面莽撞的创了过去,在一个急刹车后,惊动了许多周围的人。

他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逃了很远很远。

路过的行人匆匆,偶尔有驻足停留的眼神从关炀和女子的身边扫过,对着他们指点议论。

女子用手遮住被撕开的旗袍,直勾勾地盯着关炀的脸看。她睫毛很长,像是一对扑扇翅膀的小蝴蝶。

“你中枪了......快点去医馆吧。”

女子的表情看起来很焦急,可是却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地上。她用手轻轻掩盖在刚才旗袍被撕开的地方,挡住她的大腿。

顾不得周围人怪异的眼光,关炀脱下灰布马甲,给女子盖上,把她抱起来。

“你难道一点都不着急吗!你的后背——”见到关炀还是没有理会她,女子在他的怀中朝着关炀后背的位置探了过去,把手放在关炀被击中的位置上。等她手放在那个子弹没入的布包之后,才发现了那里鼓鼓囊囊堆放着的东西。

一盏酒壶,两樽铜樽。

原来,是这玩意替他挡了一劫啊,亏得自己担心了那么久。

她终于有些脱力,伏在关炀的肩膀上,终于安心地依靠他了。女子把手从大腿上松开,用两只手搂住了他。

也就是这时,关炀才发现一抹嫣红从他裹住女子大腿的灰色马甲里渗了出来。

是血,可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女人中了子弹,一路上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而是装作害怕走光的样子,把伤口藏了起来?

关炀暗暗恨着自己的粗心大意,看着她有些失去血色的脸,关炀咬了咬牙,朝着某个地方折了过去。

“我们不能去医馆,我带你来我家里。”

他是地下党,带这个女人回家,就要做好被组织怀疑的风险。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关炀不可能把这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弃之不管。

“大哥。我还不知你的名字,你要带我跟你回家,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单字关,单名炀。《淮南子》里那句‘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熔化金属的意思。”

原来,他啊。叫关炀。

“关炀哥,我姓公孙,单字悦!”

原来,她叫公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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