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草垛旁。黑色的铁柱像是一座五指山,困住了他,也封锁了他的愤怒。手铐锁的手腕发紫发麻,膝盖和胳膊肘上不同程度的都有磨损和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痛。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坐牢了。

“赎了不少钱吧,那个瘦不叮铛的家伙?”

“是的,还是搞这种家里头有钱的年轻小鬼头来的舒坦啊。”

那两个巡捕的声音越来越远,关炀只是苦笑。

他娘走的早,爹地又在外面打仗。家里头可真没什么油水可榨。要是让他婆婆知道这件事情,恐怕她那吝啬的性子真就把自己给丢在这里了。

当然,他更担心的是婆婆知道了,会不会把她心脏病给气复发。

关炀也只能叹息。

只是,就算现在知道那两个巡捕都不是好东西又怎么样,他和人家拼命有那个势力吗。

握了握拳,关炀心里暗恨自己的没用。

可他不能参军,因为婆婆还等着自己照顾。那些姑姑和婶婶和他家里面人关系都不好,要是他也离开了,等父亲回来知道,一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恨呐,恨不得施展抱负。他现在敲煤饼不成,反倒有了犯罪劣迹,这辈子烂完了。

但那些抱负什么的东西都不重要,因为巡捕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时间开始流逝,而世界却毫无变化。

除了他的身体开始罢工,骨骼和经络吵了起来,想要夺走关炀的控制权,自个儿当上霸王。

关炀被关在里面,可能是两天,也可能是三天。他又饿又渴,饿到两眼发昏,觉得自己差不多也就快要上天堂了。

也甭管他犯不犯罪了,反正他就好像被遗忘在这里一样,再也没有人记得他。关炀开始出现幻觉,半梦半醒中又见到了自家那个婆婆站在田埂里朝他招手。

那时,脚步声传来,在空旷的悠长牢狱石路上敲动着。

那声音来得不急不缓,像是沉吟的大海,又似警校凌晨反复敲响的钟。从石路上柔和的靠近了,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改过了微风的絮语声,在寂静牢狱中也不显得空旷或是噪杂。

就好像,那个脚步声,本就和自然融为一体,缭绕在这之间。

咔哒。

咔哒。

咔哒。

伴随着绵长而稳定的呼吸声,那个陌生的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相同的节奏点上。这种声音关炀从来都不曾听说过,就连唱歌班的天才,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

而这,只是那个人的脚步声。

等那脚步声逐渐放大,等身影慢慢展露,等她举着手中的红色灯盏出现在关炀面前的时候,他一瞬间感觉自惭形秽。

那成熟女子看不出年岁,风华绝代,仪态端庄。关炀竟找不到谁能出其左右,就连她表姐左青也比不上眼前这位绝女子的气质和容貌。

非要说的话,就是稚嫩的青芽比之盛放的牡丹。

她手中的灯盏忽隐忽灭,肩上挎着的布包里传来怡人的清香。

仅仅是看到她的时候,关炀就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被抓出晒在太阳的面前,一丝不挂的显尽了丑态。

这个女子的到来,令关炀思绪万千。

她递来了一壶水,一块黑色的馍馍,解了他的枷锁,把关炀从鬼门关救了下来。

如果是要审问他,来的一定是狱卒。如果是要探望他,关炀也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这么一位丽人。

“把衣服穿上。”

女子摘下风帽,盘起的青丝从两鬓垂下,手从包里探去,就取出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和军装。

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窘境,讪讪地把衣服穿上。但是那件军装他拿起,最终还是没敢换上。

“你玩弄了人家女孩?”

“没成功。”

“但你确实想那么做,对吗?”

关炀不说话了。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侯子喊上他的时候,从他没有拒绝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犯错了。

愧疚了,后悔了。

只是,关炀心里面不舒服,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嘴上和心里面没能达成和解。

“是呢,我馋了,漂亮女人谁不喜欢啊!”

他好恨江红月,更恨那个没能尽早弄懂江红枫暗示的自己。他是自愿被关进来的,以往在警校只要犯了错,哪怕没有人责怪他,关炀都会自己惩罚自己。

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口是心非。

“你要是喜欢女人。你觉得阿姨怎么样?”

那女子没接他的茬,她不知怎么倒腾了一下,监狱的门就被打开了,又兀自走了进来,飘来一阵清风。

似是茉莉的花香,又好像是一壶醇厚的烈酒。系在腰上的红色丝带,让女子的身形像春日的拂柳,划出妙曼的曲线。

关炀吞了口口水,但低着头红着脸,却什么也没说。

“喝酒不,小鬼?”

不知道何时,女子就在他面前盘腿而坐。她码出两盏铜樽,轻轻斟满。

“女子,也会饮酒吗?”

“是一位故人教我的,他可是个酒鬼,比你这个小鬼头可能喝多了。”

感激化为心门淌出的一道热流。关炀闭上眼睛,把眼泪没入肚子里,接过女子的酒杯,一饮而尽。入口的烈酒呛着,让他的鼻腔像是被火缭了一般,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他感觉自己好似被投进了熔炉一般,千锻百炼,拆碎了他所有,然后自灰烬中重生。

“混......蛋。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喝酒了。”

关炀似乎是听见了女子的笑声,羞红了脸,争强好胜地想要把眼睛给睁开。

他朦朦胧胧,似乎是看见了女子红裙裙摆边被撕裂了一块,像是在林间田埂被树丛挂破的痕迹。

“我丈夫也说过自己再也不喝酒了。呵呵,人要是能每一句话都信守承诺就好了。”女人的身体里,传来一声喟叹。

“您的丈夫呢?”关炀盯着那破损的衣裙,白色的大腿在灯笼下闪动着,他突然伸出手去抚摸那一块露出的肌肤。

还真是大胆——就这样想着,女子却发现关炀的手捏住了破碎的边角,把衣服并在了一起。

“我丈夫过世了。怎么,你这小子打什么主意?”

“不。只是作为那杯烈酒的回礼。”

关炀混了十七载的日子,要说他什么最擅长。

那得数女红技巧。

女子盯着关炀的脸庞,想着这小鬼以后会不会长的更加坚毅,不再幼稚。

年轻人,谁没犯过些错呢。

那双稍显稚嫩的手,却如同穿叶飞花一般,灵巧异常。关炀借助自己袖口那截白衬衫的线,竟是将女子衣裙的破洞补了上,还留下了一朵白色的牡丹。

“破洞太大,不添点花纹填不上去。您就凑合先用用吧。”

女人低头看着关炀添上的花,白色的牡丹。比起许多裁缝缝制的,还要精致美丽的多。这件衣服,反而更加贵重了。

她掀了掀裙摆,却看见关炀的眼睛直了。

“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明明我都不认识你。”

关炀正襟危坐,有些不敢看女子姣好的容貌。他心跳的很快,这种感觉在生平里从未有过,像是心口有一块鼓槌,一阵阵撞击着,鼓动着他发起冲锋。

“大抵是我想念我那个辞世的丈夫了。救你,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一些私欲吧。”

关炀攥住袖口,想入非非。

“那个......夫人。啊不对,我关炀还不知道您的名讳,斗胆先问了!”

“单字一个‘月’。怎么叫都可以。”

月?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也不知怎么地,他想到了曹操的诗词,就这样念了出来。

月姐也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的看着脖子上戴着的怀表,看着时辰已经快要子时了。的确是入了月。

“小鬼,正好。你懂点诗词,陪我玩会儿飞花令吧,就以‘月’字陪我过两手。”

飞花令?关炀还来不及思考,月姐竟是给出了下段。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巧合的是,那年杜甫也不知今夕亦有来人咏月思亲呢。”

一诗吟罢。她灯笼下的容貌如百花盛放,关炀心头一热,借着微醺的酒意,那好胜心也被点燃。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雨过平山,【月】满西楼。几许年华,三生醉梦。”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

越是比斗,关炀就越是心惊。这女子的诗文水平竟是远远凌驾于他。

他摆了摆手,又闷了一口酒,一言罢了,认输。

只是,这女子对她丈夫的眷恋,竟是这般执着。听着听着,关炀没来由的感到烦躁。

怀念,他死去的娘也值得怀念,可是人总得往前看啊。

酒是壮人胆,色是英雄魂。他冲上前去抓住月姐的胳膊。竟然捉住了她的嘴就这样啃了下去。

“月姐,你以后跟着我吧,我关炀照顾你一辈子!”

女子却并未躲藏,她反倒是领着关炀,把唇瓣打开,给他推了回去。

吻着吻着,关炀才知道女子竟是这般滋味。在被月姐几经引导之下,他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如今遇到了天仙姐姐,他却还冒犯人家,又顶着有罪之身,这番比较下,关炀愧得恨不得涕泪横流。

他猛然把那女子推开,一只手侧住额头,另一只手拿起酒杯,颠簸着杯中的浪花。只是无助的摇头。

“答应月姐,这事情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不会没有人喜欢你的,也不会没有人去爱你的,男孩不一定非得逼着自己成长,早晚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像我这般优秀的女子,到那个时候......”

“你再好好对她吧。”

月姐将关炀紧紧拥入怀中,像是呵护稚鸟的母鹰。

......

天色已深。忍住困意,女子抬手打了个呵欠,抹去了关炀眼角边咸湿的痕。

时辰已是子时。

再喝一杯烈酒吧,和过去的自己道别。

关炀依偎着女子翩然入睡,酒精麻醉了他的大脑,他时而清醒,时而沉醉。

一觉醒来,恍如隔世。关炀甚至都不记得昨晚那些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锁链已经被取下,残羹冷饭也好好的保留在原地,紧锁的牢狱门随之洞开,就连身上也换上了一件白色衬衫。

那个叫月姐的女子,如今却不在了。伊人留下了那件缝好了白色牡丹的衣裙,却似仙人云雾般消散。

关炀捡起地上的衣裙,披上军装,从黑色的牢狱逆光而行。走向初升朝阳的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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