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时不同,拉托里巨宴散席后、返程时不会有东道主的战士随行护卫,车夫便成了保护他们的唯一盾牌。
因此,车夫这一职责都是由各个魔族王者精挑细选过后、选出强大的魔族所担任——失去头颅的漆黑战士、驾驭着漆黑的战马——他是米洛雅的车夫。
铠甲的缝隙间散发出能让寻常生物失去心智的黑雾,黑色战马额头上的尖角笔直延伸,隐隐让米洛雅感到不适。
【您好。】
因为没有发声器官,车夫从铠甲缝隙中挤出的声音如同刺耳的尖啸。强忍着这股不适感,米洛雅勉强地扶上车门、颤抖地进入车内。
【……大人,路途或有颠簸,请您谅解。】
待米洛雅坐稳后,车夫仿佛与战马融为了一体,连最基本的号令都没施、战马便迈开了它的铁蹄。
咔嗒!咔嗒!咔嗒!
马车疾驰的速度也比来时快了不少。
窗外的风景匆匆闪过,路边的鬼火路灯静静地燃烧着、但照明的范围却十分有限——米洛雅反倒松了一口气,起码她现在看不清那些令她厌恶的邪祟之物了。
(晚上……去见爷爷一面吧。)
——吉莫斯·格里斯卡。作为米洛雅的祖父、作为曾经格里斯卡家的家主,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不过米洛雅内心却并不想见他,因为她的祖父不仅严厉……还很目中无人。
滋啦滋啦……
想到这里,米洛雅用影子生成了在竞技场战斗时使用过的影刃,拿在手中细细把玩着。
(为什么爷爷要选我来当他的徒弟呢?)
看着仿佛要融入马车阴影的影刃,米洛雅尝试将自己的血液注入影刃之中,但是随着“啪”的一声清晰的爆响,影刃顿时碎裂殆尽。
【没有天赋……】
米洛雅低头自言自语道。
对于魔族来讲,没有天赋的战士依旧可以有变强的空间,但却永远不能触及到顶峰。
明明自己家里有一众天赋优异的兄弟姐妹,祖父却偏偏看中了她,甚至将其培养成了下一代格里斯卡家族的继承人、以及将来会在领地战争中大显身手的主门大将——这并不合乎逻辑。
…………
(不合乎逻辑的事也有很多,没必要揪住一点不放。)
窗外风景闪过的速度比她思考的速度还要快,米洛雅最终选择了放弃追求结果——因为她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没有一次得出答案。
而一个问题,总是要有始有终的。既然自己十余年想不出结果,再加上时机也已成熟……那么,也是时候去找当事人寻求一个能令自己满意的“标准答案”了。
咔嗒——
米洛雅的思考结束后,马车也安静地停下了它的轮毂。
周围是熟悉的街道和矗立眼前的小城堡,而在马车外的,是前来迎接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管家罗尔、数十名仆从……
……还有……金色的头发?
(摩耶,米洛娜……我的弟弟和妹妹?他们怎么会来?)
想起了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他们在米洛雅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摩耶,米洛娜,你们怎么在这?】
下了车的米洛雅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过好在车夫还是有自知之明。待米洛雅安稳离去后,漆黑战马再度奔跑起来,拉着朴素的马车径直没入了这座城市的阴影之中。
【哼……】
【那当然是为了——来给我亲爱的姐姐送以祝福啊。】
不知是因为长年的训练改变了米洛雅的性格、还是自生下来便是如此,与自己相貌相仿的米洛娜,性格却与她的姐姐截然相反。
而站在米洛娜身边默不作声的摩耶更是如此。虽说他有着能在贵族之中吃得很开的外表,以及在学习上拥有天才般的潜能,对外的态度也从不以纨绔著称;但他在私底下却是一副傲慢至极的模样,而且对米洛雅尤为如此。
是什么造就了兄弟姐妹之间如此巨大的差异?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必也只有那个人才知道。
【爷爷……祖父大人还在训练场吗?】
【哼,爷爷在哪应该和你没关系吧?掂量好你现在的身份,“亲爱的”姐姐,你们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师徒关系了。】
【摩耶说得对,参加过巨宴的人在未来都会被授予相应的地位。你现在应当做的是作为一名低贱的下级贵族,对祖父大人摇尾乞怜、恳求他老人家给你“上课”,懂了吗?】
听到来自他们二人的回答,米洛雅的眉头下意识地紧锁起来。
站在一旁的罗尔和米洛雅的母亲也根本插不上嘴。
毕竟敢于飞扬跋扈的人都有一定的资本。作为家主的掌上明珠,他们不敢反驳的其实不是摩耶、而是作为交际花活跃于各个社交界的米洛娜。
(应该是察觉到危机了吧?认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可能会被我所取代,所以故意在这里刁难我……)
【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们浪费时间,我想见祖父大人。罗尔,去“恳请”我的祖父大人——】
【米洛雅的管家先生,如果你敢挪动一步,我保证你远在他乡的亲人们看不到明日正午的阳光。】
刚想迈步的罗尔又停下了脚步。从米洛娜赤红竖瞳中迸发出的犀利目光,所有人都看了出来——她绝对不是在虚张声势。
如果罗尔迈出了这步,说不定他的家人明天真的会人头落地。
【罗尔,不必听信她的恐吓。她还能跨过家主之位动用家族的兵力不成?】
米洛雅的命令也毫不留情。此时最折磨的、其实是左右为难的罗尔。
火药味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浓重。双方互不相让,米洛雅大步上前,想要依靠身高优势来压制对方的嚣张气焰;而米洛娜也不甘示弱,一缕鲜红自她的指尖缓缓流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僵持气氛之下,突如其来的一声威严的呵斥打破了这份寂静。
【——摩耶、米洛娜!米洛雅为我们家族参加了拉托里巨宴,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下一代家主,给我注意你们的言行!】
正如他浑厚的嗓音一样,一名虽然举止端庄、但却透露出十足野性的男性从城堡的入口走了出来。
(父亲……终于来了。)
米洛雅的父亲——扎尔克,是格里斯卡的家主。
平日里,扎尔克总是不动声色地忙于各界的事务,并不会在意兄弟姐妹之间的勾心斗角。像这样的小打小闹,甚至都不会传到他的耳里。
但如今,参与过拉托里巨宴的米洛雅就算抛开名为格里斯卡的贵族头衔,她也是魔族中当之无愧的宾客。扎尔克身为一家之主,没有不亲自出面接待的理由。
【可、可是她在巨宴上的表现我们还一无所知!万一她在巨宴上出丑了、或者是冒犯了……损失的可不止是她一个人的脸面,还有格里斯卡家的荣誉!】
眼看形势不妙,米洛娜冲动地驳斥道。
而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她自己也感到些许惊讶——平日里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她、怎会说出如此没有自信的话语?
【嗯……倒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回答。
扎尔克似乎是被米洛娜一番“生动可怜”的话所打动,他的眼神柔和了一瞬,开始耐心地询问起她的看法。
如果只是这么来看,米洛娜依然是那个人的壳中至宝、掌上明珠……
(……父亲还是老样子,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但与其低头认错,不如将错就错……)
【呵,照我说,以综合能力来看,当初应该让我去……】
听到扎尔克的答复,抱着侥幸心理的她以为自己没有弄巧成拙,于是一边拨弄着自己秀丽的金发、一边假装自然地回答道。
——“如果是平时,父亲肯定会同意我的意见”,米洛娜仍旧如此认为。
但是,自以为正确的答复换来的却是扎尔克瞬间阴暗下来的面容,以及如尖刀一般刺人的话语。
【够了,米洛娜,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从今日起,将格里斯卡家的次女禁足三天,给我在房间里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训责过后,扎尔克对着站着整齐队列的仆从挥了挥手。数名身着女仆服的仆从一步踏出,随后僵硬地围住一脸惊愕的米洛娜,将其当着所有人的面架回了府邸,丝毫不留情面。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疑问在米洛娜的脑海中盘旋着。
而米洛雅此时也是这样的想法。扎尔克的反差之大连她都感到瞠目结舌。
(哈啊……真是,搞什么……)
性情大变的扎尔克给她一种陌生的感受。
(不就是参加了个宴会吗……成为贵族什么的,倒也不坏啦。但是、总觉得有点……)
正欲离去的米洛雅却被什么人拉住了手臂,力气不大,但难以反抗。
【你打算就这么离开?】
回头看去,摩耶正一脸愤怒地拉着自己。即便目睹了米洛娜被架走时的模样,他也依旧不改往日的傲慢态度。
【怎么,作为米洛娜的跟屁虫、你不应该先去安慰她么?】
【别诬陷我!我只是看不下去了而已!这一切本应是属于米洛娜姐姐的!】
“米洛娜姐姐”。
这几个字眼,米洛雅不知已经听过多少遍了,而摩耶还从未正常地、真诚地叫过她“姐姐”。
米洛雅能够理解。毕竟对于她的那些天赋异禀的兄弟姐妹来说,她夺走了属于他们的成长机会,因此、曾经的米洛雅也只是默默承受着。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摩耶这桀骜不驯的态度……
(为什么……我会生气?)
然而现在,此时此刻,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是参与了拉托里巨宴过后让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还是说,过去的积怨偏偏要在此时爆发?
【喂……快去和米洛娜姐姐道——】
【够了!住嘴!】
依旧是浑厚的男声,打断了摩耶的追问。
【父、父亲大人……】
很少有魔族能目睹扎尔克如此气愤的表情。平日里紧蹙的眉头,如今像是快要拧成一团,连无论遇到什么大事都冷漠的唇角都下垂了几分。
扎尔克的态度明显对摩耶产生了影响——不过,米洛雅却丝毫不为所动。
(该说不愧是父亲吗?能和巨宴上的那些怪物比肩的气息……不过和鲜血大公相比,还是过于温和了些。)
【父亲大人,您误会了!我们同为兄弟姐妹,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只有米洛娜姐姐单方面受欺负而已!】
摩耶的说辞正义到就和不是魔族一样。而奉行着绝不干预家事原则的父亲、也理当不会反驳他。
并且对于日常的家事冲突,虽然他不会过多地参与到其中,但外人都能看出来、严厉固执的他却经常偏心才华横溢的米洛娜,这种心口不一态度也给米洛雅留下了不小的隔阂。
若换作是从前……
(父亲的回答是——)
【你昨天对嘉雅夫人也是这副态度吗?】
【嘉雅夫人?为什么提她!?不是,可、可米洛雅她、她是我的……】
【她是你的什么?】
【她、她是……】
摩耶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出那个词。
这种时候,就算再怎么蠢的人,多少也能看出故意诱导他发言的扎尔克的意图了。
(是吗……父亲……开始把我当外人了吗?)
米洛雅忽的理解了父母让她参加巨宴的原因。
当她带着疑问直视那二人的眼时,他们也都不自觉地撇过头去。
(呵呵……不过是早些离开这个家而已,就如你们的愿吧。)
不管这些参与者里谁是主动、谁又是被迫,但最终的受害者仍是被蒙在鼓里的米洛雅。
飞鸟会将雏鸟早早地就推落悬崖,为了让它们学会飞行、成为下一只翱翔于天的飞鸟。她作为长女、知道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她没料到、在场的似乎没有人愿意站在她这边。
米洛雅有些失望。
(有些好笑呢,现在这座宅邸里、反倒只剩下摩耶和米洛娜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米洛雅微笑起来,不知道是对扎尔克的解围表示感谢还是自嘲。
【……咳!米洛雅……我……】
【好了,剩下的就让我来说吧。】
一名年迈的魔族絮叨着、从宅邸走出,除扎尔克以外的所有人见状都伏低身躯、行贵族之礼。就连米洛雅也不例外。
【父亲,您来了。】
【几十年了,你还是和石头一样顽固、扎尔克。】
年迈的魔族露出慈祥的笑容,像安抚孩子一样抚摸着扎尔克——一家之主蓬乱的金发。
【许久不见、米洛雅……我的孙女。】
【久疏问候,祖父大人。】
魔族转过身来,俯下苍老的面庞,细细地盯着米洛雅平静的瞳孔。
【呵呵,每次见到你的时候、总感觉你还是那个会躲在管家背后、怯生生地问好的小姑娘……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啊。】
每次与自己的祖父相见时他都会这么说,米洛雅的耳朵都快起茧了。
不过,他却是唯一一个不会无视米洛雅的存在。
因为……米洛雅的祖父,就是她的师傅。
【参加过拉托里巨宴并平安归来的魔族,在未来注定会飞黄腾达。很多魔族也曾因此而迷失了自己,那些迷失的魔族,要么沉溺于力量、最终死在了高位魔族的手上;要么实力退步、最终被低位魔族拉落马下……米洛雅,你又是哪一种呢?】
祖父每次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很容易让人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这名老者很温和,或者说是、很好利用。
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一针见血,他给出的答复却经过了深思熟虑,这副慈善的面孔过去只是为了迷惑谈判桌上的其它种族而生。
【你们都离开吧,我想和我的孙女聊聊天。】
祖父挥了挥手,所有人顷刻间便散去无踪,就连扎尔克也在行告别礼后消解于阴影之中。
【随我来。】
岁月与战火带来的疮疤掩盖不住颇具气势的背影。在祖父转过身去的那一刻,米洛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大焰公爵、乃至鲜血大公的影子。
过去的她作为一名不谙世事的孙女、总是会不自觉地跟随在慈祥的老人身后嬉戏。而现在,她作为一名即将上位之人,则是自觉地跟在这位老人身后。
【那个,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爬的房梁。】
祖父指了指宅邸的一角——一处毫不起眼的屋檐——只因为高度较低,便成了米洛雅幼时的玩乐场地。
【你母亲当时整天都会在餐桌上絮叨你要更加注重淑女的形象,但你总是不听,甚至还偷偷用血液编织绳索,有一次还差点摔下来呢,可把你母亲吓坏了。】
【……哎呀!陈年往事就别提啦!丢死人了……】
任谁被提及自己儿时的黑历史都会羞愧难当,米洛雅霎时间产生了掘地三尺的念头。
【唉……也不知道以前那个调皮天真的丫头去哪了。】
祖父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另一边——那里是一面毫无特色的篱笆墙,墙上用拉托里大陆特有的曼德拉草装点、显得十分怪诞、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感。
但就是这样一堵篱笆墙,在过去却是米洛雅的跨栏主场地,她总是会站在屋檐上、随后像跨栏一样跃过那堵墙前往邻居家玩耍。
【呵呵,以前为了防止你天天“跨栏”,你的父母联手打造出了这款巨作:曼德拉草墙;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当初可给你吓得不轻。】
【呃……罗尔今天早上还在用曼德拉草来威胁我起床呢……都怪那两个人……】
就像是想起了一场噩梦一样,米洛雅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一阵阵耳鸣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再也不想看到曼德拉草了……】
碰!
正当米洛雅怨声载道时,祖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米洛雅直接撞在了坚硬的后背上。
【哎呦!您、您干嘛突然停下?】
【——部分种族的寿命堪比天上的星月,但是我们魔族的成长速度却十分之快,以至于要在漫长的岁月里忍受相当久的折磨……是的,对我们来说,岁月是折磨,而非恩赐。】
祖父嘴里念叨着不明所以的话、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到他的眼神,米洛雅瞬间浑身发怵。
【你比你的兄弟姐妹们要更早地进入所谓的“贵族圈”,也就是说、才华横溢的他们选择了一条凡人之路,因此要承受更长时间的折磨。我会像以前那样,再给你一次机会。】
此时米洛雅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圆形空地的入口处;而这里、恰恰是她的祖父作为“师傅”时的授课场地。
【贵族,贵族。扎尔克他无论再怎么顽固、也是被大公和我亲自承认的贵族。无能的狮子也会被鬣狗觊觎猎物、甚至是地位,因此作为魔族的贵族,自然要像我们一样、有着足够的自保能力。】
【您、您的意思是……】
【……米洛雅,我并不是想打击你,但你的兄弟姐妹要远比你更优秀。】
“来了!”米洛雅如此想到。
(马上就能……听到答案。)
就像是上学时出成绩的那一瞬间,紧张到手心冒汗、脖子和耳根都变得燥热难耐一般。在疑问已久的答案即将揭晓时,米洛雅反倒有些害怕,害怕这个答案不是她所预想的那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帮你解惑,你想让我承认你的不足——你想让我说谎。】
一股凌厉的气息化作风从祖父的身上吹来,像是林野间略有湿润的微风、又如暴雨前冷冽刺骨的阴风。
【我会出全力,你也趁此机会认清自己吧,不要总是一副妄自菲薄的态度。天赋固然重要,但对你来讲不会是一切。】
看着蓄势待发的祖父,以及剑拔弩张的氛围,对方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明显到就连米洛雅都不再去想诘问对方、不再去想诘问自己。
自巨宴的比试过后、冷却下来的血液再一次喷发,直指眼前这位已达垂暮之年的老人。
【说起来,有不少魔族还花重金求着让我给他们上剑术课呢。嗯,这应该是你的“最后一堂”免费课程了。】
【最后……这下不得不出全力了呢。】
【呵呵,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以前被我揍的时候没出全力一样。】
双方微笑着,拔出了如黑夜般漆黑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