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相当偏远且荒芜,且缺乏管理的村落,四面环山,耕地稀少,村里人靠着饲养牛羊勉强过活,但基本是散养,于是牛羊又把村里绿地给啃的一干二净,本就颓废的村落又披上了黄土和尘沙。没有人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因此年轻人到了年龄很快离开了,村子里只剩老人与妇孺,还是前年从其他村子嫁过去的女孩刚生了个双胞胎,这个村子的现存人口才满百人。

当地组织总算注意到自己辖区有这么个村子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并非说是因为萧条,萧条的地方可太多了,让他们后怕的是村子周围贫瘠荒芜的山岭,植被覆盖面低到能够被省略不计,然而都这样了,还能看到有村里人正在放牧和砍柴。

荒芜的山地随时都可能发生山体滑坡,一场大雨更是会直接带来悲剧。当地政府即刻做出反应,调动了一批人员来植树造林,也在最近的城镇号召志愿者。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正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年纪,我即刻响应了他们的召唤,用自己的假期时间为社会贡献出微薄之力。

植树造林的活动持续了三周,工作人员与志愿者在当地山上搭好了帐篷作为营地,我与他们每日早出晚归地进行植树活动。虽然也有村民邀请我们去他们家住或是吃饭,但我们秉承着不拿人民一针一线的高尚原则,拒绝了村民们的好意。说到底,这个村子落到这幅田地就是管理者的失职,完全不在意此地的经济发展,也不在乎当地人的生存方式,不管不顾让他们的自生自灭,现在是做的一切何止是补偿,更是自我救赎。因此又怎么能劳烦人家村民呢。

那个时候的我虽然年少,但也是明白许多道理的,并且坚信着人是能够改造世界的,我们的行为有所意义,我们的创造有所建树。我们将树苗栽满山,不久的将来,绿荫将会回到这片土地。希望和自豪充溢在我的内心,我满心欢喜与愉悦,这段时间收获的经验与知识,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分享所知所闻,顶着严格的计划安排和烈日的暴晒,大家聚在一起,仍然能够其乐融融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啊,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人一定就是这样不跨越苦难,寻找生活的真谛,最终与这个世界接轨。

我曾是如此想的。

仅仅不到一年,那个村子就爆发了严重的泥石流,老人与妇孺连着村子一起在夜晚被泥土埋葬。在新闻中看到的画面,除了泥水冲刷过的痕迹,只剩下一些曾是房子的东西。人的尸体,家畜的尸体,还有被泥水带走,找不着的尸体。

为什么会如此呢?

那次植树造林过后,当地组织就再没有去管制过那个村子,也许尝试过,但又无能为力所以放弃了,那不是我能找到事情。总之,结果是那个村子没有任何改变,为了赚钱谋生,他们还是在伐木,还是带着牛羊放牧。最终他们全部淹没在泥水中。

究竟是谁的错呢。是朴实耿直但短视肤浅的村民么,还是管理不当且无力管辖的当地组织呢,再或者是这个残酷无情不容侵犯的大自然呢……面对着这样的悲剧,我到底能做到些什么呢,我们真的在接触这个世界么,我们的行为真的有意义么,我如此质问自己。

最终年少的我得到了一个答案。

我无能为力。

————————

伊耶娜坐在我面前,姿势算不上端正,但听的很认真。她没有立刻说话,少见地在思考,而我则因为话说的太多了而口干舌燥,拿起手边的茶润喉。

“真是不幸啊,”她说。

伊耶娜同情他们,她对这件事感到悲伤,但我认为这场悲剧与幸运与否无关,但如果把这一切说做是命运,那些无力违逆,无力改变的事情,偏偏发生在我们身上,那的确是不幸。

“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我没理解她这话的意思,于是伊耶娜继续说,“我在的话就可以用魔法给他们的村子移个好点的地方,有个好的地理环境就不必如此竭泽而渔了,不是么?”

我看着伊耶娜说这话时的表情相当认真,不禁有些想笑,“哪有这么……”等一下,如果是伊耶娜的话那确实做得到。于是我换了说法,“有好的地理环境肯定也早早被人占去了,那个村子会建在那种地方显然就是没有更多选择。”

就像我们现在也没多少选择一样。

“是么,”伊耶娜皱眉嘟嘴,但还没泄气,“那我可以给他们开条河域,再平去几座山峰,这样环境就方便于他们生存了吧。”

“伊耶娜,”我知道她确实有这能力,“你到底有多强啊?”但还是难免惊叹。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摆出强壮的姿势。“虽然比不过天子的威能,但我原本就能横扫千军,如今继承了父亲的力量,我想想……虽然还没试过,但一口气推平十座山丘应该是没问题的,应该。”

我看着她有些滑稽的动作,感到好笑,也许她就是在故意哄我开心……可这却让我五味杂陈,我不是个有用的人,我想告诉伊耶娜这一点,我很脆弱,一丁点现实的悲剧就足以让我对事物改观,我想告诉她这点,好让她不那么迷恋我。她的爱不该给我这样的弱者,这样的蠢货,她所拥有的力量也不该归我所有,而是像她自己所描述的那般去改变人们生存的环境,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

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嘿,典狱长,我也想到个故事,”伊耶娜拿起自己带进来的书,“是我刚刚看到的,关于我的一个亲戚。”

伊耶娜的亲戚,那不就是……

“兰蒂罗丝,您应该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冰霜的化身,人们相传这位古神是一只有着血盆大口且浑身长毛的四足巨兽,而在毛发之下是冰晶一般的身体,任何凡人的钝器和魔法都无法伤到她。还有的传说中,她给北方带来了不休的霜雪,这才有了如今的永恒冻土,北方人所用的极冰武器就是从她身上掉落的冰晶。北方人认为正是永恒的冬天才使得他们拥有豪迈的体魄和坚韧的意志,千万年来不断歌颂兰蒂罗丝,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古神了。

“书中是如此记载的,”伊耶娜靠着印象快速翻到那一页,“数千年前,一位强大而又出色的领袖对他的子民们说,‘北地若要昌盛,必须停下这漫天霜雪。’人们对他崇拜早已超过对古神的崇拜,坚信他的选择会给北地带来新生。于是他们举起手中的极冰武器,对兰蒂罗丝发难,在那位领袖的率领下,北方人成功杀死了古神兰蒂罗丝。古神巨大的躯体轰然倒地,天空那无穷无尽的飘雪刹那间停下,北方人踩踏在她身上欢呼。最终决定在她的尸体上建立起自己的国家,果不其然,雪停后,春苏大地,北方人历史上第一次享受到丰茂的田野,直射在身上的阳光,再也不用顶着生命危险在恶劣环境去求生存。这个新生的国家飞速发展,建起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有了能够出征到北方之外的强大军队。”

兰蒂罗丝,北地的永恒灵魂,她代表生、死与复苏的永恒轮回,如同喻示着季节更迭一般。她象征着希望,也催驱着变革。她见证了无数个凡人文明的起落,但大多被彻底遗忘,封存于寒冰之下。

“那位领袖死后,他的继承人昏庸腐朽,强大的帝国日渐消瘦,内斗和仇恨开始孳生。谁也没有注意到,兰蒂罗丝晶莹的尸体重新长出绒毛。她复苏时的吼声震荡苍天,凌厉的冰雪重归大地,她的冽息是席卷北地的罡风,而那座建立在她身躯上的王国被寒冰覆盖,化作冰晶,成为她身体的衍生。”

死亡无法触及兰蒂罗丝本尊,她在之后的历史中也被多次的击倒并弑杀,但她永远能够归来,只要北地还存在,她的灵魂就是不朽的。

“所以,”我说,“你是想告诉我顺其自然么?”

“嗯?”伊耶娜合上书本,看向我,“并不是。”

“那你说了这么一大串有何用意呢?”

“只是想告诉您人类一直很蠢。”

哈……那看来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她想表达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无力之类的,结果只是如此么。不是很能明白伊耶娜的想法,告诉了我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我人类很蠢。

“哈哈,典狱长,您在笑哦~”

啊,我知道,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不知觉得往上挑,即使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这种微妙的愉悦感到底从何而来。我看向伊耶娜,她也很高兴地看着我。

“你比我想象中能说会道啊,伊耶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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