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无外乎是一个对于那条鲈鱼而言极其合适的名字。他的嘴远闭不上,就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咀嚼着清水中那看不见的营养一般,不停进食。这样的动作毫无意义,清水中没有食物也没有养分,可即使如此它还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或许说,他在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或许就像人类咀嚼食物时发出的吧唧声一样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好奇。水中声音的传递是困难的,但或许巴里就是如此特殊的鲈鱼,即使说非常微弱但是他就是能够听见,并且勾起他的兴趣。
巴里就住在小可的旁边,他的屋子是大爷的渔具店买来的鱼缸,空间不算小,边上插着注氧装置,底部则用沙子与鹅卵石进行装饰。一开始,我是希望他能与小可成为好友才特意将他俩靠得很近,毕竟成为猫咪友人的鲈鱼,这事情想想就觉得有意思极了,但现实总不爱按着理想的情况发展。
巴里不是一只小鱼,要把他做成蒸鱼或者寿司之类,起码够小可吃上个三四顿,但小可这只贪心的猫咪从来不会因为鱼太大而不去追究,她是只贪心的猫咪,只要是鱼那就是食物,既然是食物就没有理由不去捕猎。
她总是把爪子伸入硕大的鱼缸中不断搅和,她尝试过很多次,也换了很多个角度,可巴里总是不给她面子,见到小可就会躲得远远地,总是让她以失败告终。最后小可也没了招,只好对着我发出抱怨的喵喵叫。一旦她这么做,我都会好说歹说的和他讲道理,告诉她“巴里是我们家的新朋友,不可以伤害他哦。”小可几乎每次都会用喵喵叫的方式来回应我,不过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过了一天又回到了同样的情况。
巴里倒是安静,他总是透过鱼缸的玻璃观察着世界,瞪大了双眼,一下也不眨,他看着外面好像从来没有见识过湖泊外的一切,无论是充满了危险的小可,还是我那只总是在喂他食物的手,都让他感到无比好奇。他总是游荡在鱼缸的周围探索着,这个全新的环境,可从来也不吵闹,这点上来说比懒惰的小可更加讨人欢喜。
只可惜说到底巴里也只是一只鲈鱼,不能“喵”的一声跳到我的脚上安慰我的心情,也不能窜到我的桌上陪我写着无聊的文字,当然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会乐意把身体和桌子都弄的全是鱼腥味。
今天是一个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就像其他的那些安静的日子一样,就算抹去了我的存在也不会让这片土地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然而每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当门被敲响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天的与众不同。
我打开了门寻找破坏这平衡的声音,到底是来自于什么。我看到一位少女站在那里,她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上面的文字清晰的写着“下班咯。”
“雪。”玲说。“好久不见。”
“玲?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因为是临时起意嘛。”
“快进来吧。”
玲还没有动身向前,小可就从猫窝一下子窜到了玲的脚下,她用脸蹭着玲的长裤,毫无疑问是在享受这久别的重逢。
玲抱起了小可,看着有些吃力。与其他的猫咪不同,小可的身子并没有那么柔软,玲抓着她的时候并没有像其他猫咪一样,整个肚子都松软地垂到地上反倒是,让所有的肌肉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如果说这种状态下的猫咪多数都要用一条来形容,小可现在依旧是一只。
“走吧。”我提醒道。
小屋迎来了它久违的变化,玲的到来又一次为小屋带来了不一样的空气,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察觉的事情,自从玲走后,小屋就逐渐回归到了原本的样子,无论是气味还是灰尘,都变成了缺乏人与人之间交互的形状和感受。它们驻扎在房间的角落,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起眼,甚至被人们忽略,但是他们的存在又是必要的,少了他们就像失去了小屋的本质,无法重新构建成一个完整的概念。
玲绕着小屋走了一圈,空间顿时被不一样的空气填满,然后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气息。看着玲,我双手交叉,脸上不自觉的扬起了笑容。
玲停在了巴里的鱼缸前,我跟上。巴里还是如往常一样透过他圆鼓鼓的双眼观察着世界。如果我的直觉没错他应该理解不了人类,人类太大了,大到让他连看都看不出来个所以然,他时长趴在鱼缸底,那里看可以看到衣服与裤子的交界处,那是一道分割线,把人类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各自独立又各自关联,下半身驱动人类移动与繁衍,上半身却无用的吓人,明明什么用也没有却总是驱使着人类的下身,总是令他感到费解。
他又有时会透过鱼缸的中心能看人的胸口,那是手臂脑袋和身体的连接处,它连接着人类至关重要的部位,那就是手,因为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没有了手就会饿死,所以他总是对手非常的感兴趣,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人类的手,就像那是上帝,带来了食物以及安全的住所,除了有点拥挤就再也不用担心,掠食者的危险。
但他很少会从鱼缸的顶部看人,那对他来说太可怕了,只要在那里看人,就会看到人所谓的脑袋,亦或者说脸,那看起来就像是没有毛的猴子。不过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作为鱼脸上同样没有毛,要是有毛的话在水里游动一定不方便,但偏偏头上却依旧留着毛发,令他感到费解。
玲弯曲着身子观察鱼缸,她把从头到脚的都展露给了巴里,这让巴里很惊讶,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不断摆动着尾巴朝着玲的方向,努力游去,就算眼前的玻璃阻挡了他的步伐,也要前进。这一刻他渴求知识,渴求,超越鱼生的理解能力,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清楚人类,明白了人类原来是如此这般的生物。
我弯下身子试图从最接近玲的视角去感受她所看到的画面。兴奋的巴里正贴着鱼缸向我们游来,就像是下一秒就会打破鱼缸,然后长出脚掌,完成从大海来到陆地的生物进化。
“原来,巴里是这么有想法的鲈鱼啊,看来把你带回家,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呢。”
“巴里?”玲问
“嗯,这只鲈鱼的名字,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哦。”
“一条鲈鱼是新成员吗?”
“嗯,一条好吃的鲈鱼。”
“可是我不喜欢吃鲈鱼。”
“玲不喜欢吃鲈鱼吗?为什么?”
“应该是鱼腥味吧,我对淡水鱼的都不是那么的喜欢,他们总是有一股泥土的味道,不是那么喜欢。”
“这样啊,其实我也不喜欢淡水鱼。”
“那雪为什么问刚刚的问题。”
“因为,总会有人喜欢嘛。”我继续“啊,对了,玲要吃布丁吗,还有咖啡哦,就像平时一样。”
“嗯!”
正因为是周六,连平时最努力的咖啡机都有些懒散,磨好的豆子在咖啡机里头摊倒了一片,他们贴在滤纸的周围,完全没有动静,简直就是睡着了,而且无论怎么做也叫不醒。
懒散的咖啡机进入了周末的休息时间,看着毫无动静的它我只好将磨好的咖啡豆取出。烧好热水,将装满咖啡豆的滤纸卡主杯口,浇上热水,棕黑色的液体顺着滤纸的尖端一点点流入透明的玻璃杯中,随之而来的是那咖啡特有的浓郁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收好滤纸,与咖啡豆,我端着一高一矮的两个马克杯来到桌前。玲一直都在观察着我的动作,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见到老式的咖啡烹饪法,优雅,高端,随便怎么说都好。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伟大的事情,满足胃口的平常之事却因为存在一定的表演性质而被,神化甚至说被称为所谓“正确的咖啡”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愚蠢。
人类花了几百年种明白了咖啡,又花了几十年煮明白了咖啡。等到了能够完成,所谓“完美”的咖啡的那一刻又开始追退而求原始,本末倒置,简直就是胡闹。咖啡机的发明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将那些,人类所造成的不够完美的东西,以机器的形式变成了足够完美的存在。既然咖啡机可以煮出最好的咖啡,那为什么还要因为追求,而去追求那所谓最原始的咖啡体验。
“怎么样,玲觉得,今天的咖啡?”我边将咖啡送入嘴中边问。
“有些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
“说不上来,总之与平时不一样,只有和雪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喝咖啡,我基本上就是个外行,很难给予评价。”
“这样吗...”我说“玲啊,今天是怎么过来的。”
“卡车司机把我丢在了超市,然后我漫无目的的走,就走到这里了。”
我轻咳一声“这样啊,是不是走到了天黑就会来到一处葡萄园,最后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就睡在地上了?”
“嗯,正是如此。”
我给了玲一个脑瓜崩。
“啊痛。”
“好好说话,冷笑话交给我就够了。”我继续“玲是打车过来的吧。”
“嗯,妈妈又不见踪影了,他说他去了英国,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自己在家也无所事事,所以就趁着长周末,就来找雪了。”
“真是复杂的情况啊,那玲有想过去找爸爸聊聊吗。”
“想找也找不到,那个人是很令人讨厌的家伙,自己一个人跑到了马来西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不过他也不算个有趣之人,总是把金钱挂在嘴边,好像一切的代价都不过是钱只要有钱就连灵魂都可以出卖。这点和妈妈是完全相反的,妈妈没有金钱概念,她不在乎钱,钱只是提供价值的工具,同样是强烈的执念却与爸爸截然不同,所以我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初能在一起。”
“...”
我盯着手中的咖啡,然后晃了一晃。家庭的问题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决的。极度复杂的情感,与说不清的事情,才是家庭的本质,爱意,亲情,期望,如果只是这样去概括的话,这个问题就显得太简单了。冲动之下人可以做出很多事情,如果要对这些事情,全部做出解读的话,那就太复杂,太晦涩了。即使说脑袋里能够构成一定的逻辑性,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没有意义的瞎猜罢了,毕竟人的行为逻辑大多数情况下是遵循本能而非理智。
“那雪呢?”
“我?”
“嗯,”玲说。“雪的小时候是怎么样的呢?”
“我啊,大致上算是家庭美满,暖意十足,每天都过的没心没肺的那一类吧。”
“没心没肺?听着真让人羡慕。”
“会吗?”我说,“其实这点上来说我和玲的差别不大,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和他一起走掉的还有一只叫做汤姆的猫咪。那只猫咪和我一样是爸爸妈妈的小孩,他很聪明,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个心情不好时都会主动去安慰他们,就像小可一样。”
“他们离世的时候,我站在那里,妈妈哭的很惨,可她依旧捂着眼睛强装坚强,我不知道我的感受是怎么样的,我问过妈妈,她却从来只用睡着了来回复我,其实我都知道,爸爸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汤姆也一样,作为孩子其实理解的不比大人少,可我依旧装作无知的样子,让妈妈感到开心。可那样做其实不对,至少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会忘记那些失去的人,爸爸的样子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妈妈一直在想办法忘记他,这没办法生活要继续,如果一直去缅怀那些已经失去的人的话,日子就会停滞不前了。可代价就是,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走下去,就会失去,停下来就会悲痛,所以我让自过的没心没肺的,至少以前是这样,这样一来自然就感受不到什么悲痛,反倒是显得一身轻松。”
“那雪不就是在逃避吗?包括说家庭美满也是一样。”
“嗯,算是吧,我的一生,一大半的时间都在逃避,包括现在也算是在逃避,自从认清楚了这一点,反倒是没什么压力,真要说的话,我也不是及时享乐的那种,我要是那种人的话现在应该不会在葡萄园里,而是在某个出租公寓中苦苦挣扎,我不过是那种不太喜欢把那些伤心的事情挂在嘴边,让生活自然而然发生的那种人而已。只要不去想日子就会变得饱满起来,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雪不会在某些时候想到这些事情吗,不会觉得遗憾吗,自己从来没有去真正面对过这些过去。”
“有些事情吧...只有达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能看明白,玲...”
玲打断了我“是雪自己说的,小孩子其实看的明白,我们只是不说而已,雪一样会感到遗憾不是吗。”
“真是输给你了。”我说“对啊,归根到底还是会感到遗憾,那些本可以好好面对的事情却选择了逃避,但这又是无可奈何的,即使说我愿意去面对,但结局也不会因为我的努力而改变什么,我不清楚,说实话...”
“喵。”小可一下子跳到了我膝盖上,她什么时候这么灵巧了,我这么想着。
“喵。”她冲着我又喵了一声,眼睛看着就像是在责怪我,就好像玲说出了她一直想说的心声,告诉我,别再逃避了,好好面对现实吧,无论现实是什么,无论结局是好是坏,好好努力吧。
我摸了小可。“知道了知道了,连小可也这样。”
这一切都看在巴里的眼里,它观察着,一切心里所想的却没有人知道,或许巴里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一切,一切都围绕着所见之物打转和发展,也许巴里的感受与所见所闻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甚至有可能,巴里就是维持这一切走下去的支柱。
玲的拜访并没有持续很久,周末结束的很快,一切又回归了原本的平静,弹指之间葡萄园又一次回到了,那并不显眼的规律之中,而我并对此没有什么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