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十二月二日却又有别于其他的时间,因为灯塔开放了。我指的不是那说不清真假的梦中灯塔,我说的是白石的灯塔,那座建在海边曾几何时的确能够为迷途船只指名道路的现实中的灯塔。实话实说那与灯塔再度相遇的必要性,一直未曾散去,它环绕在我的心头不断的催促着我前往那里一探究竟。之所以拖到现在,也并非什么复杂的理由,至少比起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简单很多,一个是时间,另一个可行性。时间不用说,繁忙的工作,与停不下来的邮件,这些事情就像是西游记中玉帝为了折磨凤仙郡的不虔诚而特意造就的面山米山一般,对我百般阻扰。至于另一点,也就是可行性,它的关键就在于进入灯塔。我一直有一种预感,若是不能进入灯塔,深刻的了解灯塔,这些所谓的必要性并不会随着对于灯塔外在的探索而消失,反之会愈演愈烈,这种感觉不是空穴来潮。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灯塔所隐喻的更加深层的东西,并不是单纯的从外在可以理解的东西。若是只是从外在对齐观察,那必不可能了解它所想要表达东西,为此想要了解其内核的唯一的手段只有跨入其中,登上那怎么也走不完的螺旋楼梯,届时那些所有的隐晦之物便会烟消云散。
所以我在等一个时机,贸然进入灯塔一定是个不明智的选择,一座按照白石的说法已经报废的灯塔,就算进入其中又有谁能保证那螺旋楼梯依旧还能够正常运作。往更糟糕的地方去想,若是说那通往塔顶的楼梯早就已经因年久失修而崩塌,那我进去其中无非只是让自己陷入莫名其妙的危险之中?
我紧紧攥着手里的方向盘,向着灯塔开去。冬天向来不是个友好的季节,道路结冰,轮胎打滑,开的很大的暖气在吞噬汽油,早早下山的太阳让白天变得更短。冬天的道路旅行从来不是个轻松的事情,一切的动作都要慢,都要小心翼翼,无论再怎么熟悉的汽车,在冬天都会变得神秘莫测,一个刹车,一个转弯都有可能让它失去控制。
方向盘得紧抓,刹车得轻踩,油门要是给得太凶也不行,就好像回到了机动车测试时的紧张十分。不过也是必要的,汽车失控可不是在开玩笑,如果说运气不好,没有及时重新从死神那里夺回车子的控制权,那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带到那个没有人想要到达的世界。
我从来不认为死神是什么有趣角色,他分不清善恶,也不在乎是谁,他无时无刻跟着自己的兴趣,就像所有的神明一样从来只对自己感兴趣。他愿意让善良的人活到世界的终结,也同样会让恶人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死神就是这样,无情,无趣,缺乏公平。
紧张兮兮地盯着路面,那道路中间的两道黄线总是让我产生突兀的胡思乱想,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个不明事理的司机,开着打滑的轿车冲我撞来。我能做的只有紧踩油门,冒着同样失控的风险去躲避这毫无道理的飞来横祸。甩了甩脑袋不再乱想,保持冷静才是正确保证安全的方式,我这么告诉自己。
驶入停车场,我又一次把车子停在了一辆被雪花轻轻掩埋的白色SUV旁,熄火,开门。路上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至少感官上很久,就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三天三夜的汽车旅行,连站起来如此简单的动作都会有点昏头转向。灯塔还是一如既往,被岁月与海风的痕迹布满,站在小岛的边际。抬头望去,灯塔看着非常高大,就像是直冲天堂的巴别塔,只要想象爬上它的样子就不免让我有些打退堂鼓。
灯塔的开放显然是令人惊喜的,在如此的下雪天里居然还是能吸引“游客”为之驻足,可见起魅力所在。虽说尽是些熟悉面孔,但终究是让灯塔找到了属于他的价值。
舒展了下身体,朝着灯塔走去。白石背靠在灯塔下的路口,他看起来很精神,像极了为自己的工作而感到骄傲的建筑工人。
“雪。”白石挥舞着带着厚厚手套的右手,同我打招呼。“来啦。”
我也挥手。“嗯,如期而至。”
“没想到这一老旧灯塔,还能挺吸引人的。”
“是啊,毕竟曾经也辉煌过嘛。”
“那是,那是。上去看看吧,或许能有点什么启发,一天下来,听他们评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讲的话全部都差不多,原来灯塔是这样的啊,保存的真完好啊,当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之类的。还希望你能看出点不一样的然后给我讲讲。”
“没想到做看塔人还有能有个如此有趣的一天,居然让人有些羡慕。”我用带有讽刺意味的语气说完了这句话。
“唉,别挖苦我了,看塔人可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无所事事的一天除了听听这些风言风语,也没事情可以做了。”
“听着没有那么无聊。”
“是吗。”
“诶!”王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着很是惊讶,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藏一样让人不得不去注意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这不是雪吗!”
王耀一路小跑,雪溅在了他的登山鞋与黑色大衣上,不过他不在乎,这般弱小的雪渍提不起他的兴趣。他的手上带着手套,是厚到把手深进烤箱应该也不会被温度烫伤的手套。他的大衣同样厚实,同外头的红色格子围巾一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要不说那跑步的动作,那大抵上是看不清楚他大衣下那不只从何而来的喜悦。
“好久不见啊白石。”
“好久不见啊。”白石回答。
“你们两个关系还挺好的嘛”我说。
“是啊,虽然没有说能像雪一样一起喝到烂醉,然后醉倒在柏油路上,但也算是能够一起钓鱼,喝啤酒的关系了。”
“这样啊,那你和白石的关系应该还差了点,毕竟我和白石是一起钓过鲈鱼的关系嘛,鲈鱼可不是普通的鱼,就像巴里和普通的鲈鱼不一样,这么聪明的鱼可不是一般关系的人能够一起钓的。”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希望白石有一天能够带我一起去钓鲈鱼,这样就可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友谊了。”
“那是,那是。”
“在我的面前评论与我的关系,这件事情,也就只有你俩能做得出来。”白石说。
“的确,这件事情只有我俩干的出来,不过这都不重要,当务之急还是先上去吧。”我说。
王耀复议:“的确,上去吧。”
抓着扶手缓缓往上,这是一段艰难的道路,就像西藏朝圣者的徒步旅途,即使再累,再艰辛也要坚持走到最后一刻。
“雪...为什么来这里。”
“为什么呢...这点我也很想知道,总感觉这里有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等着我,总觉只要到达了塔顶一切的谜题就会自然而然的解开,所以即使说脑袋和身体都有一万个不愿意,就算大风大雪,都告诉我:回去吧,别来了,我依旧要来。”我边喘气边问“王耀,怎么样呢,是怎么样的冲动?”
“冲动吗...对啊,是冲动啊,是啊,这样就解释的通了。”
“看来王耀,也不过如此嘛。”
“的确,不过如此,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王耀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不再多说。
那之后我们登上的塔顶,那是一块平平无奇且不具有任何特殊意味的平台。木板老旧,踩上去还会吱呀作响,就像那家莫名其妙的酒吧的地板一样,被喝醉的“舞者”踩过成千上万遍。木板的中间是一个环形结构,一盏灯,外面被厚厚的镜片包裹,从那里看去,恍惚间可以看见巨人的眼睛,巨大,浑浊,没有生气。
平台的边上有个锈迹斑斑的铁门,蓝色的油漆系数脱落,露出了它已经腐坏不堪的金属内核。那是通往外界的铁门,打开它就可以透过悬崖,俯瞰大海。那是灯塔最吸引人的地方,至少在大众的角度来说那是这座已经报废了的灯塔能提供的最高的价值。
“游客们”纷纷聚集在那里,他们看着大海,对风景评头论足。他们穿着厚实的外套,寒冷的海风不断吹过他们的身旁,仔细听偶尔还能能听到,对看塔人这样悠闲生活的向往。
“无聊...”看着他们,不知不觉吐出了两个并不讨喜的词语。
“为白石打抱不平?”王耀问。
“不是。”
我没有为白石打抱不平的意思,他们说的并没有错,这里的确拥有美景,的确能感到时间的流逝,的确能让心灵得到一定程度的净化,但灯塔与守塔人的存在不仅仅是如此。他们只看到了表象,很少有人能认清楚任何东西的本质,他们很少能越过,表面那些肤浅,无趣,不具有创造性的东西,看到任何东西的实际价值。
许多人就像那个蓝色的铁门,即使内心已经腐坏到了极点,也不愿意或者说卸不下外表那些,曾经光鲜,明亮的伪装。如果这么想,那个蓝色的铁门都比这些人更加的诚实,因为这些人口中的羡慕,与向往永远都不会变成实际行动,但铁门却实实在在的把他腐坏的一面展示给了,所有看到过它的人与海鸥。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我的面前正站着一只海鸥。它停在围栏的边上,凝视着我与王耀。它洁白的羽毛与冰雪融为一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他的眼睛是一双让人看不明白的眼睛,看起来空洞,危险令人不安,是与它几乎完美的羽毛格格不入的一双眼睛,它盯着我们,我却意料之外的没有感到不适。
我问王耀:“你有薯条吗?”
“我为什么会有薯条。”
“但是海鸥在码头就是来找薯条的啊,不然还能干嘛。”
“这样啊,难怪海鸥从来不怕人,不像麻雀或者其他的鸟见到人就害怕的逃跑。”
听着我们的对话,海鸥歪了歪脑袋,它好像是明白了她们的对话,于是它张开翅膀,像是在展示它最骄傲的双翼,然后用令人羡慕的姿态,飞向了远方。
“啊~飞走了,都怪笨蛋王耀,没有薯条就不要大声说出来啊,被听到了海鸥就会逃跑了。”
“又怪我?海鸥来到码头,难道就是为了薯条吗?”
“嗯,对啊。”
我们没有浪费太多的体力与海风纠缠,在这样的一天里与海风斗气怎么想都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于是我们走回了平台,然后向下。
我在向下...
“王耀,我们在向下。”
“对啊,我们在向下。”
“你怎么想,向下。”
“向下啊,好问题,可能是一件害怕的事情吧,毕竟往上走是迟早能看到蓝天,而往下会看到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走到了最深处就能看到变成干尸的法老也说不定呢。”
“是这样吗...”
“是啊,是这样的。”
“王耀...”我说“你不觉得缺了什么吗,灯塔。”
“嗯,缺了什么,缺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看不清。”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有这种感觉。”
“是吗,就像一层迷雾吗。”
“谁知道呢,你又不是我。”
“但我是雪啊,明明只是个王耀,我乱猜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是吗,那你最好可以啊。”
“我当然可以!”
向下停止了,站在灯塔的入口,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手头上,它化成了水,透过手套,触碰到了手指,那感觉就像是把手泡在透明的凉水里,一下子就能够让人从恍惚中清醒。
白石依旧站在塔前,它双手插兜,仰望天空。雪还是下个不停,天上云层很厚,好像势必要下他个三天三夜才会满足。下落的雪花就像是云朵的残片,它们督促着人们在道路被冰封前赶快回家。
“雪啊,这个给你。”王耀脱下了身上的围巾,然后为我戴上,他说“嗯,果然非常适合雪。”
“啊?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你觉得缺了什么吧,或者说只是单纯的觉得适合你,所以就这么做了。”王耀说“围巾这玩意儿啊,对抗寒冷啊可是极佳的工具,别看大衣能够保暖,其实少了围巾,那些狡猾的冷风就会从脖子那块儿悄无声息地闯入衣服里面,弄得人很是不愉快。”
“的确缺了什么,不过是灯塔不是我。”
“是啊,但这又怎么样呢,围巾往往就是缺失的那一块拼图,所以雪才需要他啊。”王耀说“总之,交给你了,我得赶快走了,要是雪再下下去,封桥了可就完蛋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朝着车子走去,等脑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只剩下我与背靠灯塔的白石了。
“围巾不错嘛。”白石说。
“是啊,王耀送的哦。”我略带喜悦地说。
“嗯嗯,是个实在礼物,不过天色不作美啊。”
“雪的确不是那么让人喜欢。”
白石一笑“真是个糟糕的笑话,一语双关。”
“不不不,只是字面意思,没有自嘲的意思哦,毕竟雪花,和雪是两种东西,一个冰凉凉的,会让地板结冰,一个暖呼呼的会让葡萄长大。”
“哈,这样才对,总之晚点再说吧,谢谢你今天的大驾光临,当然啦所有人都得感谢,只可惜这鬼天气,就连打伞都不管用,你先走吧,我去把灯塔关上的人叫下来,然后关上它,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