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安大部分平民百姓都居住在周边蜿蜒的沟壑与峡谷之下。交错层叠、腐蚀老化的排烟管网中泄露出各色烟尘,将上方射下来的光线过滤成诡异的颜色,在平民区工坊的有色玻璃之间交叉反射。

至于为什么如此。亚伯安作为两片大陆的衔接点,掌握着运河,掌握着贸易的命脉,因而富裕,继而发达。而亚伯安的地形山多河多,地势沿山脉、河流起伏,平民居住的沟壑和峡谷,有些是自然的壮举,有些是百年前开辟大运河的奇迹。而居住在地面上的自然卷就是亚伯安的富人们,数个世纪前开辟运河工程所残留的化学物质和机械废料依然惨残留,就在亚伯安的底城,平民所居住的敌方,同时富人们为了谋利所开设的工厂,他们生产过程中的有害物质也长年排入底城。

对于不稳定技术和鲁莽产业的放纵式开发,让整个底城大片地区都遭到污染,生存条件也变得越来越危险。剧毒的废水淤积在城市的下游地区,空气污浊不堪,地痞流氓横行霸道,但即便如此,人们依然能够设法生存并繁荣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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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没法呼吸了。自我从科学魔法学院毕业,并与我的初恋多科夫结婚以来,已经过去四年了。我的咳嗽一年比一年严重。

每一口被我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宛如刀枪剑戟,横穿在我呼吸系统的各个器官中,活着的每一秒都是折磨。我拿着我们夫妻共同的财产在诊所医治了几个月,医生说我的肺部严重感染,需要搬到空气更清澈的上层区域继续长期治疗。他说的倒是容易。

光是在诊所医治的几个月,就快花光了我们这些年来的积蓄,这些钱本来是打算给多科夫申请鹤罗兰家族的学徒资格,是用来实现他成为一名考古学家的梦想的资金。而如今却为了延缓我的性命,通通浪费在这吃人的诊所里。

我没法呼吸。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了。

我也曾才气横溢,在学校饱读群书,做出了一款关节机械原型,可以帮手腕骨折或者关节炎的病患恢复行动能力。我做了一切努力,只为能在最上城或者高城当个学工。那年我甚至闯到了最后的审查环节:与家族的领导人面对面。

他们说这是个礼貌性的环节。相当于是欢迎我进入家族。

他走进屋子,低头看了看我浸透化学毒霾的衣服,然后勉强挤出一声大笑。他说,“不好意思,小姑娘,我们这不收地沟耗子。”

他甚至都没坐下。

所以我回家了。依然在底城,最终成为现在一个病恹恹的,连累丈夫的丧门太太。

毒霾在街道里翻滚,热情地欢迎我回家。平日的毒霾还算稀薄,不至于深吸一口气就咳出黏痰。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我们所说的绿色预警。每下呼吸都让人喉咙发紧,胸中发烫,而且能见度不超过一臂远,更对我而言,这一幕简直就像是死神的降临。我想要逃,可是无处可逃。毒霾似乎在慢慢向我逼近、把我踩在脚下,堵死我的口鼻。

这种时候我会向无名女神祈祷。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她真的存在,但我妈妈一直都坚持信仰。她说在我出生那天,有一只白鸟盘旋在她窗前,于是她就知道,而且深信不疑,那是女神在告诉她,我会没事的。

当然了,她错了。到头来还是出事了。几年前,我妈妈在一场地沟拳赛中死掉了,我仅靠着她留下的几枚银轮把自己养大。然后是孤儿的日常:交不到朋友。经常被欺负。唯一幸运的事是我爱的男孩也爱我。但我努力学习,努力用头脑攀上高城。白费。看来女神一定是把我忘了。

但我依然留着妈妈给我的护符:一件木雕,刻画的就是她所看见的那只白鸟。那是无名女神象征,据说那位女神代表着风,代表着知识,代表着变革。

于是我直接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因为我已经懒得去找长凳了,然后我从衬衫里掏出了青鸟护符,然后开始对女神诉说。

当然,并不会说出声,我可不想让周围的人以为我是被化学物质烧坏神经的怪胎,但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对她诉说。

我并不会向她索要任何东西。我只是向她讲述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昨天的事,还有我是多么害怕自己永远都无法成为有价值的人,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齐膝高的地沟泥潭中,像我妈妈那样什么也没留下就撒手人寰,我时不时地想要跑到别的地方,让我可以呼吸,可以不这么害怕,不这么一直想哭,我多么痛恨爱哭的自己因为我总是很轻易就被人刺痛,我多想纵身一跃跳进地沟下面的炼金废水池,和妈妈团聚,沉溺在最深处,让废水灌满我的肺,这样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我祝愿女神一切都好。我祝愿我丈夫幸福。也祝愿她幸福,无论她身在何处。

这时我感到一阵微风抚过我的脸庞。虽然很轻,但我确定地感受到了什么。很快,微风就开始吹乱我的头发,飘在我面前。风开始呼啸着加速,很快就开始把我的外套掀在空中,我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于一场风暴的正中心。

灰霾在我面前形成漩涡,被一股无处不在的微风托到上空。雾霾渐渐散去,我甚至可以看到缓台广场上的行人,他们也在看着风卷灰霾飘向远方。

风停了。

霾散了。

我能呼吸了。

并不只是短促的喘息,而是张开每一个肺泡的深吸气,吸满新鲜凉爽的空气。毒霾的帷幕被撤去,灿烂的阳光映着皮城的高塔洒进了底城。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高城居民,他们正在向下看着我们。没有了毒霾遮蔽视线,他们可以从高傲的拱桥和阳台上直接看到我们。我觉得他们并不喜欢眼前的景象。没人想要被时刻提醒着自己活在贫民窟之上,我看到了许多怨怒的眼神。

这时我看到了他:当年淘汰我的那个家族领导人。他正托着一块甜糕,再次以同样的角度向下看着我。一脸嫌恶,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瞪着那张轻蔑的脸,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直到我转过身去。

“上午好,女士。”是一台我从未见过其类型的机器人。它主体悬空,蓝色电流串联起的一节节部件形成一双巨大的手臂,镂空的身体正释放温暖的风。同样被蓝色电流牵住的脑袋,一双浑圆的摄像头眼睛正注视着我。

“我是蒂涅瓦工业所生产的毒霾清理机器人。”它发出的机械音无比流畅,饱含情绪,宛如真人。“我正在负责吹散底城毒霾的公益行动。”

它那双怪异的机械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然后双手交叉,在我身上饶了一圈。这个机器人拥抱了我。

“但造物主赋予我的使命中,也包括安慰人类受伤的心灵。”

明明是机械,只是一串程序生成的工具。它的味道却像风雨后的芬芳。

“可怜的人儿,现在可能不顺。一段时间内你可能都不顺。但没关系的,总有一天,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你会找到幸福。”它说。我的脸一阵温热湿润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潸然泪下,不过现在的我像乌云退散一样豁然开朗,我抱着它的双臂,它抱着我,一遍遍地安慰我,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它抱着我过了多久,但我就看到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底城的缓台广场,到高城的居家阳台。

还没等我说出任何话语,它先开口了,“他人的视线无关紧要。照顾好你自己。为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而活,好么?”

我想要回答,但我只能用力点点头。

“谢谢你。”它说着,用温暖的热风吹走了我湿润的脸颊,最后用力抱紧了一下。

它起身滑翔到我面前。我更加清晰地看见了它的模样,没有外露的晶管和电缆,完美平滑的机械身躯,镌刻着优雅且神秘的线条纹路。这种超现实的科技宛如一场梦。我看见蓝色电流在它镂空的身体运行,轻盈地浮在地面上空。

然后它冲我微笑,眨了一下眼,说,“接下来这一幕你会喜欢的。”

然后一阵突如其来的烈风刮过,急迫之势让我不得不遮住双眼。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但是风没有停。烈风向上扑向亚伯安高城和那边呆若木鸡的居民。

烈风呼啸着不断加速,富人们想要躲避已经太迟,大风掀起裙摆,拨乱头发。那个家族领导人也惊恐地尖叫,狂风推搡着他翻身跌落阳台。

眼看他马上就要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但又一阵狂风向上迎着他吹去,他下落的速度立刻减缓,似乎风正在引导着他缓缓下落。但如果只看他的表现,你依然会以为他死定了。虽然他下落的速度相当于缓缓飘落的树叶,但是他尖叫的声音从头到尾没间断过。声音尖锐嘶哑。颜面尽失。

他的衣服向上抽打着他的脸,最后悬浮在一个水洼上方数英寸处。

“我——”他刚开口,风突然消失,他扑通一声一个腚蹲儿坐到了水洼里,身上的礼服套装肯定造价不菲,全泡汤了。他像落水狗一样狂吠,混杂着惊讶、痛苦和恼怒,像生气的小孩一样拍打起水花。他想要站起来,结果脚下一滑再次扑到水洼中。如果要我说实话,这时的他简直像个白痴。

我笑的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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