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被卷入他们的纷争,每年都有平民死于突如其来的枪战,在底城生活久了得学会对危险避而远之。我忍住咳嗽快步离去。却还是被麻烦找上门了。
“劳驾一下,那边的女士。”
叫住我的执法官口音标准,声音清亮。很难让人当做没听见,并且违抗他们也是相当不明智的。我深呼吸,终于忍不住咳出几声,我感觉喉腔有口浓痰,若是现在吐出来,我怕会被当做挑衅行为。
“您住在这附近么?”
我老实点头,在执法官面前撒谎毫无意义。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舞步走廊层区发生了一起爆炸,”他拿出一张爆炸现场的照片,“请问您当时有看见什么可疑人士么?”
底城天天都有意外,天天都有死人,就怕就发生在身边,我也毫不在意,更何况那次爆炸死的是米登斯托克那个地头蛇。
于是我摇了摇头。我当时不在场,也不在意。
“好的,打扰到您了。”他收回照片,转身回去继续与那些帮派成员对峙。这位执法官意外的礼貌,我大部分遇到的家伙都是目中无人,用命令的口吻叫唤我们这些底城人。
走到下一个拐角,我立马将喉咙中的痰吐出,然后直径离开以免再受牵连。
当我最终回到家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我的精神依然紧绷。屋子里很简单——除了必用的家具外,仅有的装饰物挂在客厅的结婚照,以及婚礼时同学送来的隍岱瓷器,纹饰呈蓝色,层次多而不乱,流畅有力。绘画着东方土地的植物和神兽。多科夫对其爱不释手,可就在前几天,他还打算为了我将它出售给高城的收藏家,来换取我的医药费。我不同意,于是我们大吵了一架。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对着倒影练习自己准备好的对白,我的倒影正在隔着瓷器的表面与我对视。“但你真的不能再为我花更多的钱了,我与你结婚是想和你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拖累你让你受罪,吃尽现实的苦。你必须停下了。”
我的话中充满了自信。因为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墙壁和倒影在回应我的话。而它们的回应是沉默。
门开了,我的丈夫今晚第一次回家。他几乎已经成了妻子眼中的陌生人,工作让他憔悴衰老,在这几周尤为明显。日常生活单调乏味。他会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用当天的薪水买些简陋的饭食,再用来缴税和疏通关系,剩下来的全部拿去支付我的治疗费用了,然后他会坐在椅子上睡着,下巴抵着前胸,直到我帮他脱掉靴子,扶他上床。
今天他的眼袋似乎无比沉重,让他低垂着头。用一只胳膊夹着一个纸袋,封口用绳子打了个结。
“你回来啦,身体好些了么。”他强打起精神,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兴高采烈。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桌前等他回家时,眼中的高兴是任何人都装不出来的。
“嗯,还算可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自我生病以来,我们的话题永远都是关于钱,赚钱、缺钱、花钱、分配钱、全都是为了我。我感到一阵委屈和苦涩,我明明该把重要的话说出来才行。
“那家诊所的医生水平有限,没法给你更好的治疗了。”他说着,故作丈夫的严肃,却还是忍不住自己的爱意,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你得去到更大更正规的医院,那边的器材更好,医生更专业,最好是在高城,你需要清晰的空气。”
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些年来我说的太多了,现在有更重要的话要讲,刚刚训练的话语就在嘴边。但丈夫眼中的希望让我无法开口。
我的丈夫抢在我之前打破了宁静。
“对了,我还拿到个好东西。”说着他将纸袋放在了桌子上。他挪近了椅子,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伸出手。我解开绳结,将手伸进纸袋,拿出里面的文件。这是一张证明,上好的特种纸,法律程序的盖章,而上面的字迹也工整清晰,使得我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张人体改造资格证,科多夫为我预定了一个机械肺部,也预定好了操刀的医生。这些东西的价格据我所知宛如天方夜谭。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眼中神采奕奕。可我心中的怒火却在焚烧着我的肺部,让我连咳好几声。
“这你不用担心,你做下准备,后天就搬去泰博格勒家族开的医院。在那边修养一段时间后,等到适配的肺部做好后,你就可以去做手术……”
“我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我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眼中噙着泪水。“是找哪个帮派借的高利贷?还是在黑市接了危险的工作?你真是要毁了你自己!要是这样你还不如就这样让我死了算了。”
愤怒让我的咳嗽加剧,让我无法看清自己丈夫现在的表情。
“你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紧紧抱住我,“放心吧,亲爱的,我是在正规渠道贷的款,不会出事的。”
“胡说,”丈夫的谎话中有无数漏洞,“怎么可能会有家族愿意借给底城人这么多钱。他们知道我们还不起。”
“请相信我。我是在蒂涅瓦工业贷的款,那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允许我们每个月还一点,每个月归还的钱是我工资正好付的起的。”
看着多科夫真诚的眼神,我的心中仍有疑虑,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了多科夫口中那个名字。“蒂涅瓦?”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是的。你应该知道的,上次给我们家派发呼吸器的也是他们。据说老板是个外地来的有钱人,很有权势,人也很好。我找几个朋友反复确认过了,没问题的。”
“就算说每个月还一点,”我颤抖着拿起那份证书,看着那难以置信的价格。“你真的知道这要还多久么?这得花费你多少年的时间?而且现在是还的起,要是你不小心丢了工作呢,又或者我的病情恶化了呢,你的梦想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啊,你会毁了你自己的,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如此。”
“那我也不能让你死了,”我的丈夫在哭泣,无比痛苦地,无比挣扎地。“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保护好你。你是我的妻子,这是在神的面前许诺过,见证过的。我绝不能抛下你不管。”
我曾设想过这么一个未来。我们出生在一个更好的时代,更好的地方,像普通的情侣那样相知相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后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享受着普通人的幸福。若是这份期许太过奢侈,那就让我与多科夫从未相遇,我带着病痛,像芸芸众生那般悄无声息的死去,带着那份小小的恋情一同埋入底城的垃圾堆中。他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抬着头,企图让眼泪倒流,但一切只会事与愿违,它如破堤的大水,冲刷我愁苦的脸庞。
“我也要去,”我下定决心,“我也要去工作。”
丈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我也要去工作,我是你的妻子,我有义务分担你的压力。”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为了让他明白我的决心。
“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的,”多科夫摇头道,“底城的工作太累,高城又不会要咱们这种人,到头来如果你的身体垮了,那就……”
“我今天遇到了个蒂涅瓦的机器人。它救了我。”我的话语又一次让丈夫惊讶到说不出话,“离别时它邀请我去蒂涅瓦工作,照顾到我的身体,他们会给我安排一个轻松的工作。而且工作的地方也离上面近,如果你想让我到上面接受治疗,你就必须答应我这件事。”
“不能等到手术结束后么?”多科夫无法停止他的担心,“至少等到你的身体确保没事后,再去工作。”
“不行,”我决然道,“我已经像这样无所事事好几年了,再这样接受你的牺牲,我会死的。”
多科夫看起来还是无法接受。于是我们又吵了一整晚。最终,以我的胜利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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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到了蒂涅瓦上班之后,这里比我想象中舒适太多了。与亚伯安富丽堂皇的建筑风格不同,蒂涅瓦工业大多都是白色的建筑,有的是用石英搭建,有的是颜料涂染。为了保持清洁几乎每天都有工人打扫卫生。
太干净了,以最上城的标准而言,这里也太干净了。甚至还有与我先前见过的同类型机器人在用气流驱散空气中的毒霾,除此之外还有端茶倒水,维修车床的机器人,他们都会像人类那样,非常自然地向我们问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是一周工作下来的感想。
我在这间工坊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拿着尺子检查制作出来的工件尺寸,挨个确保符合标准。对比起自己生病前所做的临工,这里的工作轻松到惬意,甚至让人感到无聊。
我看向窗外,明亮的灯光照明着街边的道路,我能看看熙熙攘攘的人们在亚伯安不同层区的灯红酒绿中攒动,虽然其中有不少人正做着或者谋划着非法的生意,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是亚伯安的生机,这种无序给了夜晚意义。这是来到蒂涅瓦我才注意到的事情。
我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停了,连忙缓过神来继续工作。其实现在工坊里就我一个人,与我作伴的只剩下生产区的机器人,其他人已经回到蒂涅瓦分配的公寓去休息了。这里只要求我们工作六小时,就能拿到不低于亚伯安平均工资的钱。也不会逼迫我们加班,我现在只是想多挣点钱才留在这里。
真的很不可思议,各种意义上。这里的各种机器运行时声音都很小,不知用的是什么技术,能让一个负责生产的工坊如此安静,连一个负责监督的领导都没有,也没有给每日的生产指标,全凭员工的自觉。我都快怀疑蒂涅瓦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了。
这是真实的吗?这个工坊仿佛处处都在为员工考虑,在这里上班居然感受到了被人关心的感觉。一股暖流汇入我的心中,自己好像不仅仅是为了钱才在这边工作了,而是想要感谢,但是不知道要感谢什么。于是我只好拿出母亲的青鸟护符,为这个世界献上我无名的祝福。
但是不合时宜的,我又开始咳嗽了,咳嗽声在洁白的工坊回荡,也许是车床的声音更小了,让工坊更安静了,才让咳嗽的回音如此清晰。
不对……
不止是我在咳嗽。
还有另一个咳嗽声。清脆,易碎。
我猛然回头,见到的是一名坐在机械轮椅上的美丽的少女,小上我好几岁,那份异域的美貌伴随着身上幽凉的气氛让我内心一颤,就好似亲眼见识到了某种稀世珍宝,让人不敢接近,生怕对其造成损坏。少女一身纯白,从头发到睫毛,从皮肤到衣服,都是与这所工坊同样的纯白。
我立刻注意到她那细长的耳朵,还有与亚伯安风格不同,但布料同样昂贵的简洁服装。她肯定是蒂涅瓦的老板,的女儿或者别的什么亲戚。
“这里的空气还是带点刺激呢,”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来不及问候的时候,少女率先打破宁静。“你在这里工作了几天,感觉还好么?”
“啊,托您的福,”我不由得站起来,并对一个年纪小于自己的人说了敬语,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但却是第一次在内心中没有排斥。“那个,请问您是?”
“不用说敬语,”她微笑道,“我是这污秽世界盛开的独美青莲,你可以叫我,哀叹天。”
忽视前面那个奇怪的自我介绍,我在心中复读了一遍这个名字。奇怪的发音和组词,显然是对方来自外地的证明。
“那,哀叹天。”我有些紧张,“请问你来此,是有什么示意么?”
“不,就是路过此处,好奇是谁这么晚还在工作而已。”她看向我无名指的戒指,那是多科夫用自己在学校打工攒下的钱买的,为了在毕业时向我求婚。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心中一阵甜蜜。
“抱歉,”我立马反应过来了,“是上班的时候不能戴饰品么,非常抱歉,我这就……”
“不会,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她依然保持微笑,“我只是在想这么晚了,不会想早点回家见你丈夫么。”
我心中怒骂道自己的自作聪明。立刻回答道,“我丈夫工作的更晚,现在回去也见不着他,所以才想自己作为妻子也该努力一下。”
“我能理解。”
说着,她用手整理膝上的毛毯,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同样佩戴着一枚戒指,镶嵌着的宝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即便是一瞬而过,闪耀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注意到。眼前的少女已嫁做人妇,可她看上去明明是那么的年轻,甚至是还在读书的年纪。
我不敢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我怕自己又误会了什么。当我把思绪从戒指移回时,哀叹天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就要从我这边得知什么。
“你们夫妻,很缺钱么?”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没有撒谎的必要,底城人不缺钱就不叫底城人了,生活在地沟的耗子,哪个不是有钱了就立马搬上去,脱离底城的身份。
她的手抬着下巴,一根手指贴在脸沿。思考着,打量着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口道。
“很痛苦吧,这种又珍惜又愧疚的夫妻关系。”哀叹天的话语如利剑般穿破我的心,“在这段关系中成为享受者,失去了能够自我认同的东西,不断导向求死的深渊。渴望去奉献,渴望回到平等的关系,逃离死的诱惑。我能理解。”
我被震惊地说不出话。她是怎么知道的,是调查过我,还是在刚刚的对话中推理出来的?
她无视我的震惊。继续微笑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很弱,得规律且适当的消息。那么,祝愿你们的关系能够恢复如初。蒂涅瓦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能为你提供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看着她操控着轮椅向夜晚走去。
“若是再遇到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吧。”
之后便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