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右腿的男人名叫赵勇，身旁坐着的是他的结发妻子张芳，还在不断忙活着收拾店铺的是他们刚刚放假的儿子赵刚。

赵勇借着灯光看了看颜父的脸，这才发现那些许泪迹，便不再言语，只是先给自己倒了杯酒。

无需多言，仰起头来便是一饮而尽。

妻子坐在一边，望向颜父的神色之中带着感激，结婚多年，赵勇很相信自己这个患难与共的女人，他知道张芳曾单恋过颜伟，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更多的。应该是感激。

或许只是那时候的五百块，那个年代倒不是个小数字，不过应该没人想到，他们刚好缺了些手术的现金。

那时候施工方施压，以武力胁迫他们的亲人，没人敢借给他们钱治病，又或者说，没人敢相信他们。

但这对夫妻走过来了，即使失去了右腿，赵勇还是努力撑起了自己的小家。

而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是那时候唯一愿意帮助他们的人，这份感激，一辈子记在心上。

颜父想说些什么，却又哑然失声。

痛苦是自己的，他再怎么向别人倾诉，不过也只是任性的复制一份然后丢给他人。

男人，责任，他不能说，就连哭，都不可以。

擦了擦眼角，他涨红着脸，举起放在一边喝剩一半的啤酒瓶，一饮而尽。

赵勇见状扯了扯身上还靠着的围裙，吩咐儿子今晚早些打烊，然后自顾自的说道：

“老哥啊，兄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咱也不逼你说，想吃什么就吩咐，我给你做。”

颜父依旧无言，只是苦酒一瓶瓶往肚子里灌。

“别喝了，伟哥……”身旁的张芳有些担心的说道。

赵勇也跟着劝着，可怎么讲都是无济于事，干脆，他直接回屋取了瓶白酒搁在桌上，敞着怀说道：

“老哥，好些年不见，你这样咱也没法劝什么。

但咱是爷们儿，再苦再累也得一个人扛着，为了老婆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还在说着，颜父却慢慢垂下了头，他倒是想向以前一样，想到老婆和两个孩子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如今，颜笙已死，消息注定瞒不住，那颜夕的病情又会进一步恶化，妻子已是哭成泪人，只剩下自己。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责任没有了，而他活下去的盼头也没有了。

颜父只是低着头，四十多岁的男人，竟抑制不住的像个小姑娘家一样啼哭着。

男人们的哭泣，是很怪的，他们从来不会发出声音，即使难过也只是默不作声的流泪，这是男人的天性，或者说是丈夫，父亲的天性。

颜伟微微张着嘴，发出了古怪的呜咽声，像是个半疯半傻的残障人士，双眼却止不住的流泪。

“唔……唔啊啊唔……”

面对这样的男人，赵勇也无可奈何，联想到自己所说的话，脑海中忽的响起一声炸雷。

他有些不敢相信，磕磕巴巴的试探性问道：

“老哥，是……嫂子？”

颜伟摇了摇头，哭声更加凄凉。

“那……是小笙还是小夕？”

颜伟边哭边咳，直搞得整张脸混乱的不成样子也不想收拾，身边的女人则一遍遍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劝慰着。

结果了然。

联想起前几天的爆炸案，赵勇便知晓了一些事情，可他也像颜父一样，怎么也不敢相信，只是又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前几天的那场爆炸？”

颜父哭的更加厉害。

发生这样的事情，同样身为人父，赵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像他们这样的人，劳苦奔波大半辈子，无非就是为了自己的妻儿，如今已是壮年，几乎所有的生活重心都交给了下一代，而忽然间发生意外……

或许，真的没什么话能拿来安慰一个中年丧子的男人。

赵勇无语，只是闷声喝着酒。

而一边的张芳却是不然，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

“伟哥，别倒下，”男人根本没理会她的话语，只是低头啜泣着。

张芳顿了顿，自己丈夫也向这边投来期待的目光，她只好狠下心来说道：

“你还有女儿和我嫂子，不是吗？”

夜幕之下，灯光之间，男人哭泣的身子忽的一顿，微微抬起头来，双眼已是红肿不堪。

他看着身边的女人，脸上口水汇合着泪水，搞得肮脏不堪。

张芳随手抽了张纸巾给颜父擦了擦，一双眼睛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像是当初看自己躺在床上的丈夫，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还有闺女要照顾。不是吗？”

“她已经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一个父亲。”

一旁涨红着脸的赵勇有些恍惚，这些话正是那时候自己自杀失败之后妻子所对自己说的。

转过头看了眼正在收拾店门的儿子，对方也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欣慰与感慨。

颜父怔怔着，许久。

而夫妻二人也相视无言，陪着他直到深夜。

他们就这样，古怪的撑到半夜。

等到赵刚将所有东西收拾干净，便有些小心的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说着：

“爸，明天我生日，还有朋友约，先回去睡了啊。”

声音不大，但却完完全全落在颜父耳中，他恍惚的看了眼弯着腰的少年，像是记忆之中看自己的孩子一样。

记得那时候，颜笙也是像这样跑来和自己说过生日了，想要些零花钱买东西，只不过最后都被颜夕吃到了肚子里。

就好像眨眼之间，他还来不及感叹，自己那个调皮的毛头小子就成了会照顾人的小男子汉。

也是在不自觉中，永远离开了自己。

要是颜笙还活着，再过一个月的时间，也该是他的生日了……

男人举起放置多时的酒瓶将剩下的啤酒喝光，又摇摇晃晃的从兜里掏了几张票子强行塞给赵勇。

做完这一切，他便倒了下去，多亏赵勇还在身边，只好慌忙的扶住，又赶紧对妻子说道：

“今晚上让老哥睡儿子那屋吧，咱仨人凑合一下……”

“少说废话了，搭把手，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