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才稍稍出头,我就远远地闻到了街边面包店的飘香,看见了铁匠铺的浓烟,几位商人已经准备铺展门店了。一如既往,德萨克人刻苦、自律和勤勉的准则,听说他们有专门的一套睡眠方式来保证睡眠质量。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德萨克的宅邸醒来了,回到中央监狱后,这座宅邸就不属于我了,至于修女会那边要求的审查书籍,考虑到他们的国情我也不得不配合了。但是老实说,这整座屋子的书我其实都没看过几本,单纯经常有人送书,所以我就那么摆着了。妲莉和妲娅花了一晚上帮我整理,并挑选出……可能不符合规定的书籍,我简单看了几页,确实都是些古代神明的事迹和传说。

我坐在阳台上,思绪万千。有很多想说的,却不知道对谁说;有很多想做的,却不知道怎么做。如果我想让德萨克变得更好,让瓦尼斯和薇诺奥拉他们更轻松点,我该怎么做,我能做到什么?

这种问题一旦出现就像没有尽头一样,越想心越沉。德萨克很封建,但却不会止步不前,他们有很多糟粕,但也确实有许多令人敬佩的精神和道德原则。

这些事不是我的左右的,也不是我能说得算的,很多事该交由德萨克人自己去想,我终究是外人,虽然他们欢迎我歌颂我,但我不属于这里,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在阳台做了一会儿,双子女仆中的妹妹妲娅为我泡了杯红茶,并没有打扰我的思绪,斟完茶便一声不吭的继续替我整理书籍去了。

其实这些事不用她们去做的,妲莉和妲娅的母亲在德萨克也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英雄,作为英雄的子女她们两个明明可以更加轻松的生活,享受特权。只是她们没有选择那条路,也许是受她们母亲影响吧,从小到大到看着她忙里忙外,在家里整理完家务又去帮邻居打扫卫生,在外又时常去济世庭做各种公益活动,从来没闲下来过。

是的,德萨克人很喜欢奉献,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得到太多了,如果不奉献他们就无法心安理得的活着。这在我眼中反倒是一种可悲,因为我觉得他们得到的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我的思绪又开始漂移,想到了薇诺奥拉。德萨克的公主自然也是很标准的德萨克人,灾难结束后立马去确认伤亡和寻找失踪人口了,她也在忙碌着。急切地想要为了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

是啊,人人都在忙活这自己手上的事,他们在自己的事业之中获得快乐,获得成就,获得焦虑……这些东西填满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能够认识自身。

但是我呢,我却在这边发呆,什么事也不用做,自然而然的得到了一切,享受着他人的爱。得到了他人不曾拥有的权利,但这权利究竟能用于何处呢。我既无想要的东西,也无憎恨的东西,我从人群中得到的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

啊,是么,我病了么。

─────

“小薇小薇,你有在听吗?”伊耶娜手上套着摄法钢所铸的镣铐,随着她用手在薇诺奥拉挥动时,发出硬朗的铛响。“当时的典狱长真的帅疯了,他跟人家说话的时候偷偷把戒指戴在我手指上,然后特别绅士地单膝下跪,超级深情的跟人家说‘嫁给我,伊耶娜’,呀~真的超帅的。”

薇诺奥拉听得头冒青经,但又不好发作,无奈平息。“我今天找你是来问你失踪人口下落的。不是来这听你犯花痴的。”

“那个裂口又不是我想弄出来,我哪知道人去哪了,”伊耶娜摊手道。本来只是过个形式的镣铐,在谈话的时间里已经被她体内的魔法影响成黑色,并且出现了碎裂的痕迹。“大概率被虫子们吃干净了吧,死无对证。”

“那这个数也太多了,”薇诺奥拉看着手中的报告,皱满眉头,“虽然我知道错不在你,但看你嬉皮笑脸满面桃花还是很来气。”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生气是因为我抢跑了?”

“抢跑?什么意思。”

“我在监狱里学的,”伊耶娜嘻笑道,“意思大概是说多角恋爱中,抢先出手的那个就叫抢跑。”

伊耶娜意义不明的话语让薇诺奥拉愣住了,她花了许久时间才理解过来。“别胡闹了。伊耶娜,”薇诺奥拉的反应很平淡,不如说,很快地冷却下来了,“我对他……我对典狱长,不是那样的……”

薇诺奥拉声音越说越小,缺乏底气,好像她自己都没搞明白。伊耶娜见到自己好友的这般窘困,非常地开心。她双双轻轻一展,镣铐碎落在地。她绕到公主的后背,随后整个人扑在她身上。

“你干嘛……”公主道,“咱俩都多大了还玩这个。”

“小薇啊,”伊耶娜的耳朵贴在她的耳朵,幽暗的黑发触碰到她璀璨的金发。“和喜欢的人结婚,我已经实现了世界上最难的愿望之一哦,这可是相当了不起的,你说话对我应该有些尊重。”

薇诺奥拉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没过几天,典狱长瞧见你这德行,立刻反悔和你的婚姻。”

“啊,小薇说话好伤人。干嘛对我这么尖酸嘛~”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除了长得好看,加上能打以外,还有什么地方吸引人。人又傻、反应又慢、不懂看气氛、满脑子的不切实际、情绪起伏大、一想不开就自暴自弃……”

一说到伊耶娜的缺点,薇诺奥拉就像打开了话茬,一口气说下来不带停顿。但是她说到兴头上时,发现背上的伊耶娜没有动静了。

“伊耶娜?”

没有回应,整个楼台特别安静。薇诺奥拉能感受到耳朵的肌肤触感和背后胸部的起伏,但是却不敢回头去看她。

“你不会真伤心了吧?”薇诺奥拉收敛了自己的语气,“不是,跟你开玩笑呢,这不损你损习惯了么,你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比如……比如……”

薇诺奥拉绞尽脑汁。

“……长得好看。颂歌唱的也不赖。”思来想去还是只想到这点,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她交朋友了。“总之不管怎样,典狱长既然向你求婚了,肯定是心里有你的,哪怕你有百般不是,典狱长也会包容你爱你的,别难过了。”

背后的人还是一言不发,薇诺奥拉开始担心起来了。虽然她害怕转头过去是伊耶娜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但半天没动静,让她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她缓缓转过头去。

伊耶娜正在看着她,以非常近的距离。

“小薇你接过吻么?”

今天伊耶娜语出惊人的次数相当的多,连续数次让薇诺奥拉不知如何回答。

“问这个干嘛?”

“我都要结婚了,那不是之后就会跟典狱长接吻嘛~”

“所以呢?”

“你帮我事先练习一下。”

“哈?”薇诺奥拉感到一阵不妙,“等下,你想干嘛?”

薇诺奥拉想要挣脱伊耶娜的拥抱,却被她从身后扣的更紧了。“都是女生,别害羞嘛,为了你好朋友的幸福着想,做出点牺牲。”

“我不想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薇诺奥拉力气比不过伊耶娜,即使用手撑开她的脸,两人嘴唇的距离还是在不断接近,“听我说伊耶娜,吻技这种东西可以结婚后慢慢练的,你没必要……”

白色的修女踏进楼台,目睹了此情此景。

“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瑟爱尔?”公主惊讶道,同时手还撑在伊耶娜脸上。

“啊!瑟爱尔妹妹。”伊耶娜也停下了嘴巴的猛攻。吃惊地看向那位瘦小的修女。

“贵安。薇诺奥拉公主、伊耶娜姐姐。”瑟爱尔简单地行了个礼,举止柔缓典雅。“久违的团聚呢。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我们也差不多是时候该一起谈谈了。”

她的目光扫过二人。继续道,“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不敢说出的话,以及最最真心的话。我们之间有着误会、有着怀疑,但我们仍然需要交谈,哪怕没有结果,我们也该去直面对方的心……德萨克仍然面对着巨大的黑暗,但在黑暗中摸索,勇敢地迈出脚步,则需要的是我们愿意开口诉说,和真心的倾听。”

薇诺奥拉咀嚼了一下瑟爱尔话语中的意味,点了点头。

伊耶娜也开心地笑着,“你想说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是瑟爱尔,你就是尽把话说得晦涩难懂,所以才没朋友哦。”

看着伊耶娜的蠢笑,瑟爱尔叹了口气,“果然还得先给你那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浇灌一些教养和品德才行。”

─────

冰冷的森林中,恩希利亚正伏在一根结满霜晶的树干上,紧盯着。等待她出现。

她出现的时候,浑身裹着浓重的黑色雾气──那是远方刚刚冷却下来的怪异能量。这股雾气牢牢地附着在她身上,恰如她的失败一样无法摆脱。

恩希利亚已制定好完美的计划。她不允许自己出现瑕疵。地面的坡度、林间的风速与风向。她的储备、她的服装、她的武器、她的步态。手中的刀锋小巧光洁,指尖的伤疤记录着千次瑕疵。一切在恩希利亚脑海中闪过。可以出手了。

恩希利亚落下的时候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刀锋割开了空气,阻滞感,然后又是空气。刀锋经过之处留下了血的轨迹。暗红色的花朵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绽放。

恩希利亚在冲力的惯性下与目标擦肩而过,和她计划中的一样。恩希利亚回过头,心平气稳

恩希利亚回过身看到目标还站着。她捂着左眼,血从指缝间涌出,但她并没有倒下。恩希利亚心头一紧。虽然暮法森林深处空气寒冷,但恩希利亚肋间却淌下汗珠。目标应该被一击毙命才对。

一击毙命。

“斯柯,”恩希利亚说道,“把同胞变成怪物,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样的力量的。”

她用刀刃回答了恩希利亚。

她们开始战斗,或者准确地说,是斯柯开始了战斗。她如同一道寒光的残影,疼痛、技巧与怒火以同等的力量注入她一次次的挥砍。愤怒扭曲了她的姿态,让恩希利亚刚刚留下的伤口继续绽开。

恩希利亚在她身边飘动流淌,与她现在的愤怒相比显得冰冷且无色。有三次她差点就要行刀入骨,让恩希利亚把鲜血尽洒到这片铺满白霜的林地上,但她的情绪提前暴露了攻击意图,让恩希利亚有足够的时间挪开身体。战斗的直觉很不错,但她却没有提前计划好如何交战,所以恩希利亚毫发无损。

恩希利亚瞄见了一个空档,唯一一个,本可以就此了结她。她本可能倒在那里,这一次不会再有意外。不会再有人知道她们之间的矛盾。

恩希利亚看到了空档,但她看着它来了又走。恩希利亚失败了一次,所以不会再尝试第二次。

斯柯看到恩希利亚收起了刀,也停止了进攻。

斯柯沿着伤口摸了摸脸,那道伤将在她脸上的蜘蛛刺青上留下永久的疤。冷气让她的呼吸粗浅,她说话的同时鼻子在愤怒地抽动。她的失败让恩希利亚来到这里,也让她自己念念不忘,而她决心要贯彻自己的使命。

“将同胞变成那样,”恩希利亚喊道,“究竟为了什么?”

“你在德萨克学傻了么?”斯柯盯着恩希利亚,“你忘了我们肩负的使命,忘了我们先祖的意志了么?夺回这片属于我们的土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你居然也问的出口。”

“为此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二人就此僵持着,谁也没有表态,谁也没有开口。风吹过斯柯,她披风下的诸多武器发出轻微的声响,却还是能够传入恩希利亚耳中。恩希利亚的指尖布满千道伤疤,全是在斯柯对她的特训中留下的。

“逃吧,斯柯。”恩希利亚打破了沉寂,“古神已经逝去了,你自由了。凭你的实力,无论在哪一定都能如鱼得水。”

“逃?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先祖世世代代生存在此。你让我出逃,而自己则为抢走我们家乡的叛徒卖命?”斯柯气笑了,左眼前纵贯的那道苍白伤疤跟着笑容一起收紧。

“你就那么怕吗?”

“怕什么?”

“怕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没意义的。”恩希利亚说,“一切尘埃落定,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绝不为了我们的执念而倒退。为了先祖和信仰而战固然高尚,但我们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斯柯。他人终归是是他人,即使是血脉的羁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们不是我们,正如我们不是他们。”

“闭嘴!懦夫,”她大喊道,“你是叫我放下仇恨,叫我忘记我们的历史,嘻嘻哈哈的与背叛者们和谐相处?想都不要想!先祖们将这份仇恨传承至今,我必须要让它有所意义!”

“那么……这份仇恨,到底是谁的呢?”

斯柯:“那当然是……”

“我们的憎恨,究竟从何而起。”恩希利亚掏出衣襟里的项链,“他们说我的先祖是古神时代高贵的祭司,他的子嗣也一直保护着的逃难的信徒,他们还说,我的父母是古神最忠诚的战士,是被德萨克人迫害而死。可是我之前回村里调查了一下,我的父母是在野蛮人入侵时保护其他村民而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马蹄声。武器和盔甲在叮当乱响,来者丝毫没有打算掩盖声响。斯柯和恩希利亚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逃吧,斯柯,逃离这不属于我们的仇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