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女巫回答道，“暂时。”
“再喂他几口？”
“见底了。”女巫敲了敲空荡的药锅。
黑猫仔细瞅了瞅巴特莱，而后抬起头，开口道：“我怎么感觉他发绿了？”
“后遗症吧啊嗯……”女巫含糊道。
“你这药确定没问题？”黑猫狐疑道，“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更痛苦了。”
木床上，巴特莱胸口的伤势逐渐好转，伤口已不再流血，但是脸上的神色却愈发狰狞了起来。
在一人一猫的注视下，巴特莱的神色缓缓平静了下来，不过他的脸庞却慢慢变成了暗绿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暗绿色不退反增，从脸庞蔓延到脖子，再由脖子向下延伸到了全身。
很快，巴特莱就成了一个从头皮到脚底板全绿的怪人，浑身上下唯一一点不同的颜色可能就是他那一头沾满了污泥的金发了吧。
“哦，天哪……”黑猫忍不住感慨道。
“这……这是正常的治疗效果。”女巫说着，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自信。
“我宁愿痛苦地死去，也不想今后变成这副鬼样子。”黑猫别过头，似乎不忍再看。
“好了，至少他死不了了。”女巫把黑猫从床上抱了下来，“现在让他好好休息吧。”
说完，女巫抱着黑猫走到了桌前，看着桌上的那柄古朴的黑色长剑，神色若有所思。
巴特莱是个合格的剑士，即便重伤昏迷，手中仍紧握着自己的佩剑，一人一猫想尽办法也不能使他松手。
但是当第一勺药剂入口后，或许是因为太苦，也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坚持不住了，巴特莱松开了手掌，女巫这才能把这柄长剑从他手中拿走。
“怎么了？”黑猫跳上桌，戳了戳长剑道。
“这剑有问题。”女巫面色有些凝重。
“我可没听说过你还对武器有研究。”
女巫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提，只是有些敷衍地说道：“以前稍微了解过一些。”
“这剑怎么了吗？”黑猫见女巫不像空口凭说，俨然一副空穴来风的模样，便好奇问道。
“很邪门。”
“邪门？”黑猫来了兴致，“有多邪门？”
“心中无缁尘，挥剑自然神。”
“什么意思，用了这剑就会变强吗？”
女巫轻笑了一声，伸手拿起桌上黑色长剑，就着窗口透过的阳光，细细地在眼前端详了起来。
“也不是什么人都敢用的……”
……
时间，过去了三天。
第一天，巴特莱身上的绿色开始慢慢退散，露出原本的皮肤，到了第二天已完全恢复了如初。
这期间，女巫也曾检查过他的身体状况，并得出了很快会苏醒的结论。
今天，是第三天。
清晨，当太阳悄然爬上树梢，枝丫上鸟巢里的雏鸟睁开了双眼，张开小小鸟喙发出今日第一声的啼鸣。
木屋之中，躺在木床上的巴特莱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环顾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又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的黑猫，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哦，你醒啦？”
巴特莱翻身的动作惊醒了一旁的黑猫，它爬起身，跳到巴特莱的肩膀上，伸出小脑袋紧盯着巴特莱，距离之近，一人一猫的鼻尖似乎马上就要触碰到一起。
巴特莱拨开猫头，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开始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胸口绑着的绷带也开始渗出鲜红的血液。
“你伤还没好呢！”黑猫惊呼道。
旁边，在地上打着地铺的女巫此时也已醒来，她连忙从地上起身，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帮黑猫把巴特莱按回床上。
重伤虚弱的巴特莱一时竟然拗不过这一人一猫，他挣扎了片刻，发现实在没有办法，便放弃了挣扎。
巴特莱坐在床上，面色连连变化，最终定格在一张迷茫的表情上，他捂着脑袋，低下头，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还是抬起头，语气坚定道：“拿我剑来。”
“你都这样了……”
见对方没有动作，巴特莱再度挣扎了起来，在他的心底仿佛有一种执念，让他不顾垂危的身体，一心想拿回自己的剑。
女巫叹了口气，转身去往桌旁，拿起桌上的长剑，把它递到了巴特莱的身前。
巴特莱微微侧头，看了看眼前的长剑，抬起虚弱的手臂抚上剑柄，表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是乔安娜，一名女巫。”看到巴特莱似乎情绪缓和了许多，女巫便开始介绍自己。
“我……是一个剑士。”巴特莱开口道。
“是个人都看出来了。”黑猫无奈道。
巴特莱看了一眼黑猫，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呸，我是东西，也不对……”
黑猫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乔安娜。
“它是莉莲，我的魔宠。”乔安娜摸了摸黑猫的脑袋道，“一只会说话的猫。”
巴特莱点了点头，沉默。
乔安娜开口问道：“那么，这位剑士先生，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
“对。”
“我的名字是什么？”巴特莱眼中闪过迷茫，看着乔安娜道。
“你……失忆了？”乔安娜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不知为何，她心虚地瞥了一眼边上空荡荡的药锅。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却还能记得自己是个剑士？”黑猫莉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巴特莱。
巴特莱看着手中长剑，怔怔地点了点头。
乔安娜则来到了一旁的书架边上，从上面取下之前熬药所看的草药书籍，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解忧草，微毒，有致幻风险，取其茎叶捣碎内服可缓解外伤疼痛，一次最多加入半株，否则会导致疯癫或失忆，切记。
“嘶……”乔安娜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尴尬。
自己上次加了几株来着？
反正不可能是半株，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直接抓了一把进去，之后还担心不够又加了一大把……
“怎么了？”黑猫莉莲转头看向乔安娜，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乔安娜讪讪地合上书本，踮着脚把它塞进书架最高的那一层。
现在人是救回来了，但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导致了对方的失忆……
乔安娜叹了口气，可能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炼药的天赋吧。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她走到床边拍了拍巴特莱的肩膀道。
“谢谢……”
……
……
……
雨。
暴雨。
瓢泼暴雨。
近乎让人窒息的沉闷感在这逼厌的木屋内蔓延，雨水滴落的滴答声，木板摩擦的吱呀声，犹如两位默契的演奏家，即便演奏着不同的曲子，却并不突兀，反而相得益彰，彼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自然又动听的合奏曲。
巴特莱站在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远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后，是半躺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黑猫的乔安娜，她怔怔地看着巴特莱的背影，嘴角在不知不觉间悄悄上扬了几分。
自救下巴特莱后，已过了十数日，他的外伤依然好的差不多了，但记忆缺失的问题却仍不见好转，巴特莱只能模糊地记起自己的名字，和幼时的一些往事。
而关于他的那柄剑的事情，乔安娜也和巴特莱说过了，她不清楚那柄剑究竟是何来头，只是觉得它有些诡异，并劝巴特莱以后不要再用那柄剑了。
但巴特莱听闻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依然剑不离身，这让乔安娜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雨很大呢。”乔安娜说道。
“嗯。”巴特莱点了点头。
木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依旧是乔安娜率先开口。
“你很喜欢下雨天？”
此刻已是雨季，暴雨连连小雨不断，难有几次放晴，而每当下雨时，巴特莱就会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窗外的雨幕。
“不喜欢。”巴特莱答道，“因为不能出门。”
这个回答多少让乔安娜有些意外。
“所以你就站在那里等雨停？”
“嗯。”
“为什么？”
“因为夜空很美。”
巴特莱很喜欢雨后的夜空，没有乌云，纯澈且深邃。
乔安娜轻笑了一声，放下怀中黑猫，走上前去站在巴特莱身旁。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就这样驻足在窗边，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风吹雨落。
他在等窗外雨停。
她在等他眉眼放晴。
……
……
……
雨还在下。
巴特莱还在等雨停。
乔安娜在期盼天不要放晴。
因为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多久了。
三天前，巴特莱的记忆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所以他们都明白，这里只是他旅途的小憩之地，而并非是他的最终归宿。
雨停后，巴特莱就要再度启程了。
乔安娜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对巴特莱来说只能是负担。
她不想与巴特莱分开，却更不想束缚巴特莱。
所以她只能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场雨能再下得久一点，哪怕只是多一分，多一秒……
或许，对于这场雨，他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期盼？
乔安娜不禁在心中想道，以巴特莱的身体素质，淋雨前进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但他依旧选择站在这里，等雨停。
他等的，仅仅是这场雨吗？
还是说……
乔安娜看向巴特莱的侧脸，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木讷脸庞，随着记忆的恢复，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巴特莱感觉到视线，扭头看向乔安娜。
“雨很大呢。”乔安娜说道。
“嗯。”巴特莱点了点头。
“和你不一样……我其实并不讨厌下雨天。”
“我也不讨厌。”巴特莱说道，“只是喜欢不起来。”
乔安娜沉默了片刻，道：“雨还没停。”
“总会停的。”
“是啊……”
乔安娜低下了头。
雨总会停，天总会晴。
他们终将迎来分别的那天。
所以有些话，还是留在心底为好。
他在等雨停。
她在等放晴。
……
……
……
雨停了。
巴特莱站在门前，看着外面放晴的天空，手掌不自觉地抚上了腰间剑柄。
他的身后，是犹豫不决，沉默不语的乔安娜。
黑猫蹲在两人中间，抬头看了看巴特莱的背影，又看了看乔安娜不断试着向前却最终缩回去的脚掌，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走到乔安娜的身后，猛推了一把她的脚踝。
心不在焉的乔安娜顿时一个踉跄来到了巴特莱的身侧。
巴特莱扭头看向乔安娜。
“雨停了。”他说道。
“雨停了……”她回道。
“我该走了。”
乔安娜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后，巴特莱再度开口：“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
“你这几天都吃了我半年的口粮了，再不走我都怕养不起你了。”乔安娜扬起了笑脸，锤了一下巴特莱的肩膀。
“抱歉……”
“行了，要走就快走……”乔安娜低下了头，“难不成还想赖在我这白吃白喝吗？”
巴特莱看了一眼乔安娜，而后踏出了大门。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乔安娜猛地抬起头，追出了门外。
“等……等一下！”
巴特莱回身望去，乔安娜仿佛没了气力一般，只能倚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
“我……我……”她看着巴特莱的眼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巴特莱别过头，开口道：“再见。”
说完，他再度转身。
“还会再见吗？”身后传来乔安娜的声音。
沉默数秒，巴特莱开口回道：“会的。”
“那我等你。”
巴特莱背对着乔安娜，点了点头。
“好。”
雨虽然停了。
地上却还残留着积水。
巴特莱大步流星向前，溅起水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乔安娜的视线之中。
直到巴特莱彻底远去，乔安娜才收回视线，抬头看向已经放晴的天空。
她在等下一场雨。
下一场，能留他片刻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