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躺在坟中，一声不响。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一只黑猫。
“这真是个新奇的体验。”莉莲迈着步子走到巴特莱身前，“亲眼看着自己被下土埋葬……”
“你是莉莲。”巴特莱仍盯着坟墓，视线没有偏移半分。
莉莲沉默了片刻，而后转过身，用一双竖瞳看着已在此伫立许久的巴特莱。
“是啊……”莉莲感慨道，“真可惜。”
尽管拥有了乔安娜的全部记忆，但莉莲仍然还是原来那个莉莲。
所以她再怎样模仿乔安娜都无济于事，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她真的很喜欢你。”莉莲忽然开口道。
“我也很喜欢她。”巴特莱回道。
莉莲摇了摇头，道：“你大概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我知道。”巴特莱盘腿坐下，伸手想要去摸莉莲的脑袋，莉莲的耳朵抖了抖，并未躲开。
“所以，你们的喜欢是一样的？”
巴特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出了一句听起来很不相干的话：“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
“真是个狡猾的混蛋。”莉莲说完，用嘴里尖牙咬了咬巴特莱的手指，却故意没有用力，只是让他能感觉到一丝疼痛。
“或许吧……”巴特莱垂下眼眸，语气低缓。
莉莲松开嘴，用粉嫩的舌头轻轻舔舐着巴特莱刚被咬过的手指，一根根细小的倒刺带来的是区别于疼痛的微妙触感。
“你们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难懂。”
“是啊……”巴特莱点了点头，“我恐怕一辈子都没法搞懂了。”
莉莲默默地看着坐在她身前的巴特莱，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伤感的神色，唯有眼眸深处的那抹不易察觉的阴霾，似乎比以往更加晦暗了。
一阵微风吹过，点点雨珠从天空中坠落。
莉莲抬头仰望，乌云密布，晴空不再。
“下雨啦。”她轻喊了一声，似乎是想提醒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巴特莱。
巴特莱伸出手掌，看着雨滴逐渐打湿自己的掌心，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喃喃低语道：“下雨了？”
“该走了。”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妮柯丝终于开口催促道。
巴特莱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来，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声音还未出来，一口殷红的鲜血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连忙捂住了嘴，但也是无济于事，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手指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宛如一座人形喷泉。
莉莲的反应很快，及时闪过身去，没有被巴特莱喷出的鲜血淋到，但在她身后的乔安娜的坟墓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鲜血顺着墓碑直流而下，形成一道道鲜红的竖线。
巴特莱看上去白了很多，不是白皙的白，而是面无血色病态般的苍白。
或许是因目睹朋友的死亡，或许是近日积劳过度，又或许仅仅只是淋了点雨，巴特莱的伤势突然复发。
“你没事吧？”因为有着乔安娜的记忆，所以莉莲也知道巴特莱负伤的事情，于是此刻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巴特莱捂着嘴摇了摇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抱歉……”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给谁道歉，只是下意识地就接了这么一句。
巴特莱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衣物给他带来冰冷的触感，胸口上的伤口却又如同有烈火在灼烧，脑内的思绪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体内的器官却好像如棉花一般柔弱。
无力的四肢。
颓废的精神。
还有止不住的鲜血。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巴特莱，他的时间已经快不够了。
妮柯丝走上前，伸手准备搀扶巴特莱。
而巴特莱只是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其实巴特莱也没有故意逞强的意思，那日与魔王一战，他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已是强弩之末，就连喷出来的血也比这次壮观得多了，但他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吐出嘴中淤血，用雨水简单洗了洗手上和脸上的鲜血，他起码看上去没刚才那么血腥了。
雨还在下，妮柯丝用魔力撑起一道屏障，隔绝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该走了。”巴特莱说道。
他这一张嘴，里面血淋淋的牙齿就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铁锈味。
但这也没办法，雨水只能淋到巴特莱身上，而他也总不至于张大了嘴巴去接雨水来漱口，那个样子太傻了。
巴特莱抱起莉莲，最后看一眼乔安娜的坟墓，墓碑上的鲜血已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只剩下一道道浅浅地血痕，宛若一行行流出的血泪。
【乔安娜之墓】
墓碑上的字是巴特莱刻的，用的是那柄已经断了的破剑，不是好石料，没有好刻刀，刻出来的字自然也只能是勉强可以辨认。
一个简单的墓加上一块简单的碑，所迎来的也只能是一场简单到极点的葬礼，没有弥撒和悼词，也没有眼泪与祈祷，有的仅仅是一只黑猫、一个沉默寡言的剑士、还有一束淡紫色的薰衣草。
乔安娜的屋前有着一片薰衣草田，那是她从巴特莱离去那天开始种的，但一直未曾开花，直到最近才相继绽放，变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到了现在，这场简单的葬礼也该结束了。
巴特莱抱着莉莲，转身离去。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因身后已再无留恋，他所能做的，唯有前行。
看着巴特莱决绝的背影，妮柯丝也只能迈起步子跟上。
“不如休息一会？”妮柯丝担忧地看向巴特莱。
巴特莱只是摇头。
“雨很大呢。”妮柯斯说道。
闻言，巴特莱楞住了。
他怀中的莉莲也有些诧异地看向妮柯斯。
“怎么了？”妮柯斯疑惑道。
巴特莱伫立原地，沉默不语。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了无牵挂，但终究还是被妮柯斯的一句无心之言给乱了心神。
“等一会吧，等雨停了……”莉莲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珠，“最后再陪她等一次吧……”
巴特莱转过身，恍惚间，他看到那位有些粗心的魔女小姐，正蹲在那里眺望着远方的薰衣草田，脸上带着淡淡的哀愁，日夜期盼某人能早点回来。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天空越来越阴沉，黑压压的乌云之间隐约有雷电闪烁，这样的雷雨天气，绝对不适合赶路。
“那就等雨停了吧……”
这场雨，终究还是留住了他。
巴特莱看向墓碑，上面原本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渍已彻底被雨水冲刷干净。
“回屋里躲躲雨吧。”妮柯斯说道，虽说她也能用魔法隔绝雨水，但时间长了肯定也会累的。
“嗯。”巴特莱点了点头。
暴雨倾盆，狂风怒号。
不断地有雨水透过天花板滴落进屋内，整个木屋在狂风的摇动下摇摇欲坠，木板间开始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股浓稠到近乎能让人窒息的沉闷感在这逼厌的木屋内蔓延开来。
巴特莱站在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远方，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边，是趴在窗沿上，望向屋外那低矮坟包的莉莲。
身后，是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那一人一猫的背影的妮柯斯。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走上前去与巴特莱并肩而立，因为她知道，那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雨幕落下，月光自然不见。
所以此刻她选择暂且退避。
无论如何雨终归会停，而到了那时，在那乌云散去的夜空之中，月亮将悄然洒下皎洁的光辉。
暴雨虽能遮蔽夜空，却又来去匆匆。
但即便如此，只要它能落进某人的心中，在那里留下独属于它的痕迹，就已足够了。
……
……
……
雨停了。
巴特莱站在门前，看着外面乌云散去，纯澈深邃的夜空，手掌不自觉地抚上腰间剑柄，但那已断裂的剑刃却已无法再使他心安。
他的身后，是怀抱莉莲，沉默不语的妮柯斯。
“雨停了。”她说道。
“雨停了……”他回道。
两人默然了片刻，终究还是妮柯斯率先开口。
“该走了。”
巴特莱抿了抿嘴，点了点头。
“走吧……”
说完，巴特莱踏出房门，大步向前走去，一如他三年前离去的步伐。
只是这一次，却不会再有人问他一句：“还会再见吗？”
离去，即是永别。
屋外，那片薰衣草田，在经过短短数日的盛开后，于今日相继枯死。
来去匆匆，就好似这场暴雨一般。
今夜，星空璀璨，月色迷人。
是巴特莱喜欢的夜空。
但此刻的他已无心抬头瞭望，只是低着头向前走去。
在头顶朦胧月色的笼罩下，巴特莱溅起水花，渐行渐远……
晚风轻拂，卷起地上散落的紫色花瓣，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静悄悄地跟在巴特莱身后。
她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似乎怕被他发现，又好似担心被甩掉。
像是心有所感，巴特莱倏然回头望去。
身后，空无一物。
唯有几片薰衣草花瓣随着微风散去，晃晃悠悠地跌落在地。
“怎么了？”妮柯斯问道。
巴特莱摇了摇头：“没什么……”
头顶，月亮似乎愈发皎洁了。
路途已过大半，黎明似乎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