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人们被欺骗,做着毫无作用的努力,付出不成正比的劳动,穷极一生也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半点意义,最后只剩下虚无的感悟。我无比的愤怒,我们存在于此生活于此,无力改变,却又无法完全顺从,我们能从这种无理中发觉出什么,却只能坐以待毙。
我们都在愤怒着。
愤怒的尽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去爱了。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不合理的产物,都携带着各自的可悲,人也好事物也好,都是在错误中造就出更深的错误。就好比我们自己把老鼠放进屋子,想出的解决办法是养只猫,最后猫不仅不抓老鼠,反而吃掉了你养的金鱼和鹦鹉。蠢的让人觉得好笑,但又笑不出来。
一切都不该如此,一切明明都该有更好的出路和结局。这种想法在我的内心根深蒂固,我不清楚其中原由,尚未探明,因此无法很好的诉说。我没有见过完美的国度和理想的社会,但是每当悲剧在我眼前上演时,我却会觉得不应该如此,一定有办法将一切的一切化作圆满。也许,是我的灵魂有着那样的一个世界,我的灵魂曾经见过那样的一个世界,一个人人都能做自己,再不被割裂,再不给分解,现在的你就是最初呱呱坠地的你,完完整整,不被束缚也不被多层的社会因素过滤数次。那样的一个你,我想我一定能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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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曦之枪照亮世界的光芒散尽。
占据我视线的,只有黑暗。
我试着前进,越发觉自己的存在愈发飘渺,意识随着身体逐渐坠落。最终,一脚踩空,整个人像是坠入了黑暗且阴森的湖,意识出窍翱翔,肉体还在缓缓下沉。
我是死了么?原本世界的记忆开始涌起,形形色色的事在我内心重新上演。人的脸,人的声音,随着我生命中经历各种场景不断变化,高速轮转着。
那些熟悉但又不具体的事,以相当潦草的剪辑形式组成了我人生的电影,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但是我仍能感觉到,至今为止的人生在眼前一闪而过时,自己原来也只不过是世界的一个过客。我的人生,只是用几个画面就能概括的东西,不过我的心并不为此感到悲伤,因为我爱过,真真切切地,爱过这个狗娘养的世界。
“您是在准备临终遗言么?”
奇怪,我明明正在下坠,眼前却浮现出了圣的面庞。这走马灯未免太过近期了。
“啊,还没清醒么。”眼前的圣满是无奈。我看着她的脸越来越近,随后我的嘴唇贴上了她的柔软。
圣吻了我。毫无娇羞和甜蜜,就这样干巴巴的吻了上来,却有一阵暖流在一瞬间传遍我全身。我的意识正在与身体重合,知觉开始复苏,下坠的错觉也开始消失。
“醒了么?”
“不太行,多亲几下试试。”
“少来,”圣用一根手指抵住我脑门,阻止我靠近的脸,“回去再说。”
我耸耸肩,环顾四周,我们仍身处黑暗之中。方才爆裂的光闪宛如幻觉,无边无际的黑夜是这里的一切,我的脚踩不到东西,也感受不到风的流动,眼前的圣证明我还能看见。
“这里是哪?”我的声音宛如被裹尸布包住一般沉闷。
“古神沉睡之地。”圣回答道,“正如那把武器记得煌蛛神,煌蛛神也记得这把武器。”
“那看来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哦?确定不是歪打正着。”
“是靠我积累至今的人生经验,”我反驳她的讽刺,“虽然没和古神较量过,但是对这类存在还是相当了解的。”
我的大脑袭来一阵声音,好似某种黑暗集会的窃窃私语,又似被囚禁打少女在墙角的悲凉啜泣。继声音之后,一些阴暗的画面在我脑海成型,有的是真实的记忆,有的是被歪曲过得家乡,他们混杂在一起,形成难分难解且异常流畅自然的景象。
母亲拥抱孩子的双手,被歪曲成掐在孩童的脖子上;两个身着不同军服的士兵在举杯同庆,书中的酒杯被替换成刀剑;贤者在高台上传授的和平与道德,被伪造成了挑动战争的激昂陈词。
居住在此的某位邪恶,正在影响我的认知。
“您来此到底意欲何为,”圣抬头看向上空,“虽然想这么问您,但是这里的主人前来迎客了。”
我顺着她面朝的方向一同看去,看着那漆黑的上方,在这没有对照物的黑暗世界中,我也说不上来头顶是否就是上方。但可以确信的是,我看见黑暗在蠕动,在翻涌。我看见数只尖锐且细长的肢体从上方降下,一直插入到我们下方的黑暗尽头。这些肢体每只都是直达天际的通天高塔,一个宽大如空中城池的影子架在这些肢体中央。那是连黑暗都惧怕的黑暗,黑夜惊恐到将自己撕裂,为了避开它的身躯。浮现出的,是一张没有血肉的脸,只有粼粼的白骨、牙齿和螯肢。诡异的黑血从它嘴里淌出。数对眼睛超乎想象地古老、异样、冷酷,正俯视着我和圣。
旧时的神就在我眼前,我知道他们也是生命,也是灵与肉的其中一种,或者两者兼具。但真正亲眼看见古神的体积,上古时期那荒芜的世界和开天辟地的神们,一瞬间变成了更加具体的想象。四周的黑暗开始躁动,声音此起彼伏,黑暗在颂赞它的存在,高喊它的名汇。
煌蛛神
煌蛛神的提问淹没了我的脑海,压垮了我。感觉似乎所有言语都在从自己的眼球中往外喷发,撕开指间向外流淌。
“啊,天之子。你为何在此?”
这个声音回荡在整个黑暗中,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的嘴巴,在代替它的声音。
圣直视着它,直视它的本质,直视它的真名。她眼中的圣光正在生辉,黑暗的低语和死亡的闷响对她避之不及,她的存在在这个世界过于璀璨明亮,凡是拥有超凡灵识之物,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逃离她的意志。
“我对你不感兴趣,蛛灵。我只是跟随我的主人。”她将手引向我的位置。也许是我的存在相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渺小,让这位蜘蛛神明迟疑了许久。
“啊,灾之主,我知道你。”黑暗仍在替它诉说,“你是为了我的女儿而来?”
“不,我是为了你而来。”
我看见它的身上冒出更多眼睛,在它黑暗的躯体遍布,闪烁。不知道该说眼前的东西是神,还是怪物。那些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我,我成了黑暗中的焦点,可能是它发觉了我是个异样的存在,声音中多了份疑惑,以及对未知之物的敬畏。
“你是什么?”它问。“来此为了什么?”
“第一个问题可能没法回答你,第二个就比较简单了。”圣在我身旁,闭着眼睛聆听我的理由,“我是来聊天的。”
“聊天?”黑暗在怀疑。
“你为什么要对伊耶娜做那样的事情,为什么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它将肢体摊开,降下身子,显得更加宽大,身上的眼睛继续滋生愈发密集。它的螯肢在颤抖。不知是毒液还是唾沫的黑色粘液从它的口器中滴落,形成黑色的火,燃烧在黑色的夜,似乎整个黑暗的空间都是它可燃的蛛网。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恐惧,若不是圣在我身边,自己或许会被轻而易举的碾碎。
“是憎恨,”怪物发出声音,“所以,希望着世界的末日。”
“就因为凡人对你的背叛?”
“那些事情我毫不在意,更何况凡人的一切不由他们自己主宰。”它说,“我憎恨的是这个世界。”
黑暗在这个瞬间搅动,煌蛛神的眼睛满布到四面八方,从上到下,它们在每一处阴影睁开。整个空间像是被它的憎恶所点燃,开始沸腾扭曲。
“灾之主,你可否理解,”眼前的黑暗存在发出亘古的回相,“我们的诞生、成长、成就、渴望、奋斗、改变、悔恨、激情……一切都一切,从未离开过命运的意愿。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
“我们的世界被外部的意志控制。”它说着,同时那些眼睛看向圣,挤满空间的视线从每一个角度出发,紧紧盯着她。“世界是话语,世界是思想,所有存在都是话语的奴隶。”
“傲慢!”圣突然呵斥道。
“那是话语。”
“莫要以自己的短浅认定这个世界。”
“那也是话语。”
圣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激动。她继续说道,“没有生命,就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就没有话语。”
“确实,确实!高高在上的天子,然而这就是我们的极限。”那些眼睛从圣身上移开,“我们的话语来源于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无法超越我们的话语。所谓生命,是一种存在的状态。所谓世界,就是诉说这种难以理解状态的,没有限制的地方。用世界之外的话语讲诉这个世界的故事……最终……”
“达到永恒。”
“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我知道它在说什么。我们处于一个无法言说的制约中,那是我们无可回避的命运。制约中的我们有着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本质]。
“这就是我的理由,灾之主,这个世界该死。”它的注视又转向我。“一切都已经注定,世界自身也在渴求自己的末日,很快我们都将在不合理的世界中解脱。”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你的动机和理由,我收下了。但我还有个问题。”
“啊,我有问必答,就当我们生命中最后的欢愉吧。”它尖牙与利爪发出的颤动声,是毁灭降至的兴奋。
“外面那些信徒,是你把他们变成这样的怪物么?”
“啊,是的。”它说,“不过我并没有要求他们什么。我唯一的计划就是让我的女儿替我毁灭世界,至于那些凡人,他们是被自己的仇恨、愤怒、厌恶所支配,蒙蔽在自己所制造的假象和欺骗中。”
那些眼睛开始加速闪烁,犹如阴影中的窃笑般,不断闪传。
“这群凡人之中本来旧存在着矛盾和对立,最终将这份对立转移到了其他目标,换来了团结。这种状况恰好能让我女儿更加顺利的毁灭世界,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了一下。将授人立于世间的金玉良言,歪曲成无价值的虚空;将授人严于律己的自责感,扭曲成无法逃离的罪恶感……”
“扭曲现实、隐蔽真相、曲解言意、煽动仇恨……将他人、他人、他人、他人化作永远无法理解的,存在沟壑的,他人。莫要觉得卑鄙,灾之主,这些全都是规则允许的事项,在世界各处屡见不鲜,因此你身旁的那位天子至今没有理由对我出手。”
空间陷入静默。
我的身边不缺理想者,他们规划的美好未来往往让人心驰神往,但是那些残酷的现实者同样居多。利用他人,操弄他人,来谋取自身利益的人,在这个世界是理所应当。
许久过后,我开口道。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和思想,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做法。身居高位的你有着自己的职责,即使那些东西在你眼中毫无意义,但是你所漠视的世界就是我们愚蠢凡人的一切。作为领导者,作为父亲,你不应该放弃任何一个人,不应该牺牲任何一个人,更不应该把自己的悲哀强加到别人身上。所以,我不能纵容你的所作所为。”
四周的眼睛不再闪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它们在疑惑,在思考。反复确认我话语中的意思,是否真的如字面上那般愚蠢。而我自己也承认,自己的话语非常的幼稚,毫无逻辑,甚至蛮不讲理。
“不可以放弃,不可以牺牲,”眼睛们整齐划一的看向圣,向她寻求在确认,“一个等待自己毁灭的世界,怎可能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我的规矩。”
圣眼眸中的神光一闪,光芒汇聚的利剑在她手中乍现。轻轻一划,黑夜被她的万丈光芒撕成碎屑。